第79章
非要走这条道,靠着蛮力抬身时,没把自己滑出去,反而把吉达给撂倒了。 丁桃想夸奖历熊,岂料吉达抹着泥水,拽到了丁桃没收回去的脚踝。丁桃在这招上吃过无数次亏,早已经学聪明了,脚踝一紧,就立马抬起双臂护着后脑,闭眼倒地,摔下去了立刻大喊:“我不痛!我没事!” 历熊从泥洼里爬起来,想要扑过去卡住吉达的脖颈,但是才扑过去,就被早有防备的吉达曲肘砸中了鼻梁。历熊鼻梁立即泛起了酸麻,吉达跟着又是一下,把历熊带翻在泥洼里,砸得口鼻出血。 吉达活动着肩臂,那“咔嚓”声昭示着适才都是玩笑而已。他的手臂远比历熊的粗壮,历熊躺在泥洼里捂着口鼻,模糊中看清了吉达手臂上的毒蝎子。 丁桃被倒着提了起来,他怀里的笔和小本子滑了出来。吉达使劲地把丁桃抡起来,丁桃身上的毒针暗器都跟着掉了出来,他双手去捉都捉不及,大喊道:“我的糖!” 说时迟那时快,丁桃眼看着自己油纸包裹的糖块落入了一只手。风过耳畔,吉达在这弹指一挥间,看见了白色的衣袂飘落在了泥面上,像是一点浮雪随风来,接着再度乘风起!仰山雪寒光如秋水波湛,霎时到了吉达的胸前。 吉达不能退步,便抛弃了丁桃,想要空出只手捉住仰山雪的前刃。 但是太快了,刀过前胸不过须臾,吉达没有抓住。仰山雪片刻间又随着白袖挑割向吉达的咽喉,这次吉达晃肩避闪,用肩膀挨了这一刀。 高手! 吉达警钟大作。 然而吉达又随即反应过来,纵使沈泽川气势雷霆,内里虚浮也被适才的那一刀给暴露出来。吉达狞笑起来,劈手击向沈泽川侧颈,在白袍如云如雾般的避退里紧逼而上,握起了拳,把沈泽川的攻势给打了回去,并且翻手擒住了仰山雪。 仰山雪一沉,沈泽川的手臂也被吉达擒住了。 吉达知道对方不好捉,就在脚下卡着巧劲,借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转身以背部抵住沈泽川,压低了自己的肩膀,眨眼间就把沈泽川过肩重砸在地。 沈泽川险些呛出血,他起来后没能脱身,手上“噼啪”地跟吉达过了两招,被吉达全部以蛮力化解掉了。 吉达武学没有那么精细,不欲与沈泽川在这上面耗费功夫,他在格挡的中途察觉沈泽川放弃了仰山雪,便在沈泽川抬腰而起的时候,抡锤砸了过去。 这一锤砸在了树干上,因为太用力,吉达竟然无法拔出来。 沈泽川矮了些许,漆黑的眼眸盯着吉达。吉达听到了“咔嚓”的断裂声,他在这时没有想到那是什么声音,但是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几乎是立刻放弃了铁锤。可是在吉达做出动作以前,沈泽川已经迅猛出手。这一次他比之前更快,像是从一开始就筹谋着此刻,等待着、引诱着吉达习惯他的节奏。吉达甚至都要怀疑沈泽川根本没有受伤,适才的虚弱只是层伪装。 但是吉达没有机会了,他颈部的鲜血喷溅而出,洒了沈泽川满脸。他喉头滚动,不敢相信自己会栽在这里。他迟钝地挪动着目光,看见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沈泽川像是才想起来打招呼,他含情眼半敛,用手指擦着湿淋淋的血,友好地说:“欢迎你来做客。” 音落,吉达就后倒在地。 颈部插着半截笔。 丁桃惊魂未定,沈泽川垂指把糖扔到他怀里。丁桃怔怔地接住了,看见油皮纸上一片血红,已经渗到里边去了。 第168章 蝎子 费盛心中当即大定, 他撑爬起身, 过来替沈泽川捡仰山雪。但他俯身时发觉沈泽川右臂古怪,目光顺着沈泽川的袖口看过去, 发现沈泽川整只右手都在颤抖。 沈泽川指尖都是黏稠的血, 适才交手中, 吉达差点掰断他的手指。此刻骤然停下来,这种颤抖是他无法控制的事情。可是他不能露出分毫痛色, 因为铁骑才遇重创, 游击被吉达当众锤得脑浆迸溅,沈泽川必须在这一刻稳住士气不要继续下落。 “主、主子……”费盛忐忑地唤着。 “后方已经在召集土匪重整押运队。”沈泽川随身带着蓝帕子, 但他舍不得用来擦血, 那是从萧驰野身上拿来的东西。他接着说:“让离北铁骑摘掉头盔, 不要慌,床子弩坐镇在后,对方不过是瓮中之鳖。” * * * 六耳双手哆嗦,他已经被解了下来, 风吹得两腿间生凉。旧部趁乱拽着他, 推搡着人, 催促着:“跑!快跑!” 六耳僵直地看着混乱的押运队,干巴巴地问:“谁、谁来了?” “离北铁骑!”旧部拆掉腰上的布囊,把身上佩带的锁链也一并扔掉,“让他们打,我们走!”可是旧部拽不动六耳,便拧着他急道, “六爹,你干啥啊!” 六耳弯曲着腰,脚蹭在地上不肯走。他神色狰狞,说:“走,但也要捅这些杂种一刀子再走!”他推开旧部,踉跄着往前走,“狗杂种用弩瞄我,这群畜生。”他摔在地上,又爬起来,喃喃自语着,“老子要砸死他们,砸死他们!” 土匪被跟随沈泽川后到的人马召集过去,把翻倒的马车齐力拉起来。床子弩沾了泥浆,六耳仓促地用袖子擦拭,挤在人群里,随着呼喝声整齐使力,把长箭架上去拉动了。 百步以外的费盛连滚带爬地冲出来,朝还在与边沙骑兵纠缠的锦衣卫吹了声短哨,锦衣卫当即收手,抵着剩余的离北铁骑后撤。还留在空地的边沙骑兵没有等到吉达的命令,有所反应时已经晚了。 扳机“喀哒”一声响起的那一刻,六耳双臂剧痛,他看着长箭飞掷入空,再落了下来,把无处躲藏的边沙骑兵连人带马一齐砸翻在地,人几乎是立刻毙命。 六耳抬起双臂,疯癫地哈哈大笑,他踮着脚,觉得此刻就是这一生里最痛快的时候。很快长箭告罄,遭遇重击的边沙骑兵无力抵抗,人少使得他们无法集结成阵型,被床子弩两下就砸散了。 旧部拽过六耳的衣领,在嘈杂中大声喊着:“六爹,该跑了!” 他们虽然被俘虏,却替边沙押运了辎重,还往中博带过路。离北铁骑和边沙骑兵是血海深仇,若是落在了铁骑手里,他们还是一个死! 六耳连忙跳下马车,瘸着腿说:“走走走!快走!” 土匪们像是心照不宣,一看骑兵回撤,就想撒丫子跑。可是后边的队伍早有防备,拔刀把他们围了个死,又给堵回了原地。土匪们乱成一锅粥,在马蹄间拥挤着,想突围又没有刀,在呵斥声中逐渐都蹲了下去,抱住了头,不敢再乱嚷。 费盛几个把沈泽川送回马车,那帘子一垂,就听见沉闷咳声。丁桃攥着糖,双目一红,六神无主地拽费盛衣袖,带着哭腔说:“我、我公子……” 费盛一把堵住了丁桃的嘴,冲四下打了手势,让锦衣卫把马车紧紧包围起来,隔开了铁骑和土匪。 沈泽川伏在席间,摊开的掌间是咳出来的血。右手食指与中指间撕裂般地疼痛,刚才没有俯身捡仰山雪就是因为拿不起来,他垂首抵着额,把还想要上涌的血都强咽了回去。 过了许久。 沈泽川的声音隔着帘子,显得格外低沉:“清点土匪,要他们继续推车。派人快马加鞭地去边博营,把这支队伍的消息告诉策安。再派人赶去茨州,告诉元琢,在我回去以前安抚周桂,只要翼王没有出兵,不论他说什么,茨州都不要先动。” “那边沙俘虏……”费盛挨着车帘,小心地问,“咱们要留吗?” “卸掉他们的刀锤,”沈泽川攥紧掌心,在黑暗里转过了目光,“就地斩杀。” 翌日,天空放晴。 历熊蹲在吉达的尸体边,他似乎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一直摆弄着吉达的手臂,把那只毒蝎子翻来覆去地看。 费盛过来踢历熊一脚,说:“主子让人收拾尸体,你怎么不给人家?” 历熊还在生气,他把吉达的手臂拉高,指着那蝎子说:“他怎么也有蝎子,他不能有蝎子。” 费盛原本想嘲笑这个傻小子,但他心下一动,跟着蹲了下来,问历熊:“他为什么不能有蝎子,你见过这个?” 历熊指着自己的后颈,说:“我大哥有一只,趴在这里的。” 费盛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阵麻,他捏着把汗,说:“雷惊蛰什么时候文的?怎么在洛山一点风声也没有!” 历熊努力地想,扒拉着头发,说:“我也不记得了,好早以前就有,养我的时候就有了!格达勒有好多蝎子,大哥当时带我去,也要给我文。” 格达勒! 费盛顿时站了起来,转身疾步朝马车走去。 沈泽川还在休息,早上的汤药像水似的往下灌,丁桃守在车外边,听见沈泽川咳了好几次。里边的药味往外蹿,但谁也不敢掀开车帘。 费盛也不敢,可是事关重大,他扶着马车,先轻声唤:“主子,主子。” 沈泽川睡觉很轻,实际上一直是半醒的状态。他侧靠着枕,背部伤处的后劲也起来了,疼得无法躺平。他摘掉了玉珠,擦了好久才擦干净,这会儿睁开眼,“嗯”了一声。 费盛越发谨慎,把适才的事情禀报了。 车内静了半晌,听着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是衣袖滑动的声音。又过了片刻,车帘被折扇挑了起来,沈泽川左手握扇,右耳戴珠,眼神比平日更加凌厉。 * * * 昨晚情况太紧急,谁都没有留意,现在历熊站在吉达边上,那被忽略的东西就变得非常明显,吉达简直就是历熊成年后的体形。他们体格健硕,远超常人;他们肩臂宽阔,爆发惊人。 沈泽川垂下折扇,拨过了吉达的手臂,问:“一模一样吗?” 历熊蹲着身,闷闷不乐地点头:“大哥的蝎子小一些。” 沈泽川对费盛说:“扒掉这些尸体的衣裳。” 不多时,昨晚毙命的边沙骑兵已经赤条条地横在了地上。费盛挨个检查,发现他们全部都带着蝎子刺青,只是蝎子的位置很自由,藏在后颈、心窝、腰侧、甚至是耳后这种难以被发现的部位,但都在上身。 沈泽川问离北铁骑:“交战地有这样的蝎子吗?” 铁骑剩余的小旗仔细地看过刺青,凝重地摇摇头,说:“从来没有见过……边沙十二部确实有纹身的习惯,但那要么是部落图腾,要么是功勋象征,十二部里没有蝎子。” 沈泽川觉得不妙。 这是支能够重创离北铁骑的队伍,一旦它形成了规模,那么交战地的对峙情况就会急转直下,离北将毫无防备地处于下风。如果他们真的是按照历熊这种标准在组建,那他们即便失去了战马也无所谓。只要他们攻破了离北,别说中博,整个大周都岌岌可危。 “格达勒到处都是蝎子,大哥把他们叫作兄弟,是我们的朋友呢!”历熊说着看向沈泽川,“他们还有好多小蝎子,年纪很小,从来不出来玩。” “费盛,”沈泽川立刻说,“把这蝎子临摹下来,一起带往离北。不仅是离北,还有茨、茶两州,让周桂和罗牧马上开始检查境内百姓。”他顿了片刻,加重语气,“尤其是守备军。” 雷惊蛰是大周人,在中博失去管制的这些年里,谁都可以像他一样毫无障碍地进出中博。他们能把蝎子放进来,甚至能把蝎子送到大周更深处。 沈泽川此刻想到的不仅是战事,还有大周从永宜年间开始崩坏的政务。从中博兵败到萧既明中毒,从冯一圣战死到陆广白叛逃,他们曾经把目光集中在阒都,集中在世家身上,可是事情从军粮案开始就变得十分勉强。 薛修卓想要中兴大周,逼反陆广白对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阒都在明知与离北生出间嫌的同时为什么还会轻慢启东军粮?沈泽川的记忆飞速倒退,他看着过去的一幕幕闪离,像是再次站在了阒都炎热的夏天。 逼死魏怀古的那封驿报到底是谁送到魏怀古案头的? 沈泽川骤然咳嗽起来,他攥紧蓝帕子,掩住了口鼻。但这咳嗽来得太凶,不仅吓到了丁桃,连费盛都变了脸色。 “主子!”费盛想要搀扶沈泽川。 “把辎重押回茨州,”沈泽川掩着声音,“铁骑不必再跟着,留下几个人就够了,我们今天就乔装去敦州。” 格达勒有白茶的画像,敦州有沈卫的建兴王府,这是一切开始冒出苗头的两个关键地点,其中还都有与沈泽川分不开关系的两个血亲。 “我还要雷惊蛰,”沈泽川神色冷漠,一字一字地说,“活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你们肯定忘了蝎子刺青,指路114章。 第169章 敦州 辎重由离北铁骑看押, 让土匪推运回茨州。沈泽川只带了十几个锦衣卫和一些货物, 乔装成北上的行商,没有直接下敦州, 而是绕到了樊州通往敦州的官道, 由西门进入。 六耳罩着边鼓帽, 撅着屁股跟在费盛后边。只要他眼睛滴溜溜地转起来,锦衣卫就会把他架在中间, 让他窒息般地无法动弹。他曾经是雷惊蛰的信鸽, 消息灵通,最熟悉敦州的动向, 由他带路能免去许多麻烦。但是这老头鸡贼得很, 最初为了逃跑, 把脸抹得黑不溜秋,混在土匪群里让费盛都差点看走了眼。 沈泽川的药没有断,路上走了五日,咳嗽逐渐没有了。只是右手的两指仍然无法用力, 这几日他连信都写不了, 传往离北和茨州的消息都由丁桃代笔。 “咱们进了城, 得先跟去一家当铺补录货物。”六耳拽着边鼓帽,把脸藏起来,再抄着筒手,歪着脖子说,“敦州如今乱得很,只有在当铺挂了牌的商队才能进城住店, 各方都谨慎,这事儿是不成文的规矩,谁不懂规矩,谁就肯定有问题。” 沈泽川折扇搭在膝头,隐在车内,只露出个隐约的轮廓,他道:“这当铺是谁的?” “河州颜氏的,”六耳压低声音,凑在车帘边上,“原先雷常鸣还有颜氏资助的时候,这地方就乱得不成样子。说是都归雷常鸣管,可他到底不是布政使,咱们做土匪的也没有那么多胥吏差役,所以对下边就睁只眼闭只眼。但来来往往的行商太多了,谁知道是不是探子?颜小公子就给雷常鸣出了个主意,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当铺,挂着‘通明’两字。只要是跟洛山土匪做生意的兄弟,进去了自然知道怎么答话。后来颜氏跟我们闹掰了,但这当铺还是留了下来,也算是雷常鸣给颜小公子的面子。” 沈泽川唇角微动,道:“如此一来,颜氏就掌握了敦州的动向,把雷常鸣来往的每笔生意都记录在册,这颜小公子可比雷常鸣自己都更清楚这些年的账吧。” “神童嘛,”六耳咂巴了下嘴,“颜何如经手的生意没有不赚钱的,这人年纪小,但是爱财,十分爱财!什么生意都敢做。” “雷常鸣对他有救命之恩,两个人闹掰总要有个缘由。”沈泽川想起了邵氏嫡孙的事情,随口问道。 六耳怕沈泽川以后卸磨杀驴,路上百般讨好。当下又把利害关系想了一遍,把雷常鸣给卖了,说:“雷常鸣有个嗜好……近年越发严重了。敦、端两州有耳闻的百姓怕得很,家里边的孩子都不敢留,就怕被我们掳去给了雷常鸣。原先雷常鸣瞒着颜氏,不敢提,可是后来他跟樊州那边的妓院要雏儿,老鸨过来送孩子,在当铺记的是米面,被颜氏查了个底清,惹得小公子发了好大的脾气。雷常鸣跟颜何如承诺要改,但这事儿他哪改得过来?加上蔡域在那头煽风点火,没多久就真的闹翻了,颜何如断了洛山的月供,粮食不再往咱们这边走。” 六耳说到这里,面朝车帘。 “就是因为这个,我们在洛山饿得受不了,雷惊蛰让雷常鸣跟茨州要粮,周桂当时没兵没势,给了一次又一次。正好阒都里头的皇帝死了,侯爷一反,他们舅侄俩就盘算着用韩靳换取爵位。反正中博没人管哪,要是真成了,封个什么王,我们就摇身一变是地方正规军了呢!” 沈泽川指尖叩动,说:“雷惊蛰真是个好孩子。” 雷惊蛰是雷常鸣的智囊,樊州送孩子这么简单的事儿,他怎么就让雷常鸣栽了呢?颜氏断了雷常鸣的月供,雷常鸣才会把主力对准茨州。他招摇地往茨州行军,被萧驰野和沈泽川当靶子给弄死了——他果真是个替死的靶子。 雷惊蛰恐怕早就想要取而代之,他们向韩丞换取爵位,韩丞未必肯受得起两个人的狮子大开口,加上雷常鸣贪得无厌,事情能不能谈拢还得两说。所以雷惊蛰索性拿掉了雷常鸣这个亲舅舅,让他死在纷争里,干净又方便。 这表明有两种可能,一是韩丞不是蝎子,蝎子也远没有沈泽川担心的那么能耐;二是他们皆是棋子,不需要相互认识,只要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该做的事情,就能完成任务。 沈泽川对这两种猜测各有延伸,他陷入沉思,没再开口。 * * * 马车进城时已经是亥时,通明当铺果真灯火通明。费盛提着六耳下去登记,看当铺外边都是各型各色的马车,有从厥西绕过来的龙游商人,还有从樊州过来的人牙子。算盘声夹杂着各种呼喝声,卖什么的都有,都这个时候了,还热闹非凡。 以通明当铺为中心,左右挂的都是大灯笼,酒家商铺彻夜不休,整条街喧嚣达旦。乞丐不少,但都被呼来喝去。卖身的姐儿哪个年纪的都有,傍着过来过往的款爷,拉去客栈里就能白睡一晚,她们靠这个赚点粮食。人潮涌动里,费盛注意到几个边沙面孔。 这里根本不像是兵败过,空中弥漫着发酸的酒肉臭味,与来自厥西和茶石河的香料相互排挤,变成了股令人脚底发虚的味道。这条街像是天穹倒映下来的星河,汇聚着中博仅剩的明灯,把周遭衬得漆黑无比。 人太多,费盛不敢托大,借着六耳给的提示,到当铺里头寻人登记。货是槐州过来的杂粮,那检查的大伙计忙而不乱,按照挂牌顺序挨个探货,速度很快,后边跟着的小伙计笔记得更快。 伙计到了马车跟前,也没有擅自伸手掀帘,而是正儿八经地冲马车行了礼,说:“爷们是西边过来的,个个都是叱咤风云的商道行家,到了咱们敦州不敢怠慢。在这儿把话先放一放,您舟车劳顿,全当听个趣,解个闷。” 沈泽川没答话。 这伙计见惯了来往商客,跟巨贾匪盗都打过交道,知道有些主脾气不好。他神色如常,站稳了脚,说:“爷进了城,跟什么人做什么生意,全凭各位爷自个儿做主,谁也管不着。来往皆是客,出入都是友,敦州僻远,咱们相互照应。有事需要调和,爷尽管派人来铺子里喊一声,甭管是哪儿的人,只要爷使唤,伙计们随时待命,保准儿不拖沓。但只有一条规矩须得给您说明白,那就是凡是买卖货,都得在铺子里记档;凡是在铺子里记档的货物,都得是货真价实的东西。只要在咱们铺子里头挂了牌子,就算是颜氏点了头,咱们在敦州就是商誉共享,富贵同乐。” 伙计说完了,再次朝马车行了礼,侧身抬臂,引道:“后边专门给爷腾了院子,伺候的人您随便挑,时鲜瓜果应有尽有。爷只要住在敦州,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开口,咱们颜氏全包了!” 费盛暗自咋舌,奚家也有钱,但远没有到这么大方的地步。这颜何如真的绝了,传说他爱财如命,可也挥金如土,好摆阔,喜黄金,在敦州砸了血本,把来往行商的心都给拢住了,难怪奚家铺子往东根本打不进来! 伙计也不废话,喊了嗓子:“天记十六院,迎贵客进门!” 马车轰然驱动,由专门的杂役引路,驶进了院子里。 沈泽川面朝车窗,在黑暗里听到了酒家楼上曲。那各色的灯笼琳琅满目,透过车帘,像是色彩斑斓的波光,晃得人意乱神迷。 * * * 六耳进了庭院就啧啧称奇,他进廊子前把鞋给脱了,抱在怀里,跟在费盛后边左顾右盼,嘴里念着:“这他奶奶的……得花多少银子……” 费盛看了眼廊子,说:“没个百十万砸不出来。” 六耳没见过那么多钱,费盛也没见过。要知道在阒都,咸德年间给离北、启东的军费总开支也才两百万封顶,朝臣们缩减了俸禄,勒紧腰带把离北铁骑和启东守备军给供了出来,朝廷都穷疯了。但是在这儿,颜何如挥手就是几十万两,砸下去就是为了招待人的。 路上确实辛苦,费盛不敢再让沈泽川熬,候着人把药吃了,就招呼下属打水,把床铺收拾好。他不敢催沈泽川休息,就悄悄吩咐丁桃上。 费盛没有叫颜氏的人进院伺候,锦衣卫层层把守着庭院,他留在最后一层,夜里要守在沈泽川的檐下。不仅是地上,这院子的飞檐屋脊上也有锦衣卫。丁桃白日里在马车里睡得饱,这会儿带着历熊坐在上边写写画画。临行前萧驰野那句话时不时会在费盛脑海里重现,以至于夜里沈泽川咳一声,费盛的心就往喉咙眼里跑。 沈泽川对敦州不熟悉,但是今夜不知道怎么回事,梦魇来得厉害。茶石天坑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却是建兴王府。 那黯淡无光的屋檐底下坐着又聋又哑的姆妈,沈泽川站在昏暗的屋里,觉得口渴。桌子那么高,他踮着脚去够茶盏,却拨到了地上,瓷碎溅在脚边,刮伤了沈泽川的手指。 沈泽川啜泣起来。 他莫名很伤心,像是摔碎了件宝贝。 可是不论沈泽川怎么啜泣,姆妈都背着身专注地在刺绣。她把手臂拉长了,再摁下去,影子拖到了沈泽川的脚边,变成了诡异的长身怪物。她反复做着一个动作,周围一片死寂。 沈泽川手指撕裂般地疼痛,他在焦灼里攥起小袍子,把割破的手指裹了起来。袍子很快就渗出血色,像是山茶摔在了雪地里,碎得又红又艳。 第170章 怪物 沈泽川的右手双指抖得厉害, 那火燎般的痛感让他霎时间清醒了。他疲惫地抬起右臂, 张开手掌时发现双指不能自如动作。窗纸隐约透着亮光,他竟然睡到了这个时辰。 沈泽川搁回手臂, 让汗沿着鬓淌下去。约莫片刻, 他翻身而起, 穿戴的时候双指微蜷。 费盛听着动静,回头招手, 示意端药的下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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