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神了。” “哪有这么夸张,”阿莫恩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紧接着便收敛起笑容,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腿,“走……对啊,我现在可以移动了。” “你早就可以移动了,”弥尔米娜悠悠说道,“但这一步或许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只是迈出第一步而已,有什么……”阿莫恩颇有些不屑地说着,随后抬腿向前走去——下一秒他便直挺挺地向前倒下,但一双手及时从旁边伸了过来,将他平稳地托住了。 “我说过,这第一步并没那么容易,”弥尔米娜松开手,露出一丝调侃的笑容,“你最好趁着在这里的一切都是虚拟的,先适应一下这种心理上解锁的感觉。” “心理上解锁……你的用词也未免太过严重了,”阿莫恩掩饰着自己的尴尬,“这只是个小小的失误,你知道的,我已经整整三千年没有过行走的经验,更重要的是即便三千年前,我也没有直立行走过……这真糟糕,那些凡人原来平常走路都这么困难的么?” “停止抱怨吧,我更应该抱怨——我可没想到自己正式使用神经网络的第一天竟然要在陪着一个多年残疾的老人进行康复训练中度过,”弥尔米娜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带着浓浓的怨念,“但愿你不要在‘直立行走’这一项上也耗费掉和调整形象一样长的时间,老鹿。” 阿莫恩一边努力适应着这具虚拟身体带来的奇特感觉,一边忍不住皱起眉看了魔法女神一眼:“我说过了,不要随便给我起绰号,尤其是这种听上去就很奇怪的绰号……” 说到这他突然停了下来,仿佛刚刚想起什么,带着一丝狐疑问道:“我正好有事问你,刚才我进入这个空间的时候好像听到一个声音,说用户‘高速公鹿’进入预连接区域什么的……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弥尔米娜那有些慵懒的表情瞬间僵硬了一下,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这僵硬并没有逃过阿莫恩的眼睛。 “看来你是知道了,”阿莫恩的眼神越发凝聚起来,“所以这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弥尔米娜愈发尴尬地看了阿莫恩一眼,更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忍不住移开眼神:“是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你稍微想想,从安全角度,高文·塞西尔可以允许我们用自己的真名进入神经网络么?整个世界有哪个凡人敢在任何情况下给自己起一个神的名字的?”弥尔米娜一脸认真地解释着,“而且本身在神经网络中给自己取一个假名也是约定俗成的规则……” “不,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高速公鹿’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我不记得自己在这方面进行过任何操作——或许我不了解这些技术背后的原理,但至少我很确定,这个古怪的词组绝对不是高文或者卡迈尔提前设置的!” “……好吧,是我给你注册的……” 阿莫恩:“?” 第1136章 直面思潮 阿莫恩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弥尔米娜,后者却很快摆脱了尴尬,转而以一种惊人的坦然模样看了过来:“不然呢?当你在那里发呆的时候我就在忙着检查那些设备,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连接到网络中来?” “你在转移话题!”阿莫恩当然不会被这种程度的打岔带偏,他继续盯着弥尔米娜,“我就问你‘高速公鹿’是什么意思——我能理解进入网络需要一个新的名字,但这个名字你至少应该征询我的意见……” “相信我,阿莫恩,这个名字在神经网络中并不奇怪,在一个人人都可以给自己起个新名字的地方,只有这种独具个性的称号才算跟得上时代——你不是一直想要跟上凡人们开启的这个新时代么?”面对阿莫恩的不满,弥尔米娜反而笑了起来,“而且仔细想想,这个名号其实十分符合你的情况……” 看到阿莫恩的表情一点都没有放松,她只好摇了摇头:“反正也没法改了。” “不能改么?”阿莫恩一愣,眉头很快皱了起来,“等等,那你给自己起了什么名字?” 弥尔米娜颇为得意地双手抱胸,矜持地微笑着:“高塔魔女。” “……立刻想办法把我的名字改掉!” 弥尔米娜一摊手:“我说过了,这个是不能改的……实在不行你回头自己找高文商量商量,如果你觉得这种小事也值得那么大张旗鼓的话。” 阿莫恩感觉自己的嘴角抖了一下,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终究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神明——尤其是在独自封印了三千年后,面对弥尔米娜这样心智灵活且已经人性觉醒的对手,他实在是没办法在言辞上占到丝毫便宜。 而就在他沉默的这短短一秒钟里,弥尔米娜已经轻身上前两步,她微笑着,轻轻拍了拍阿莫恩的肩膀:“我们已经在这地方浪费了太长时间——抛开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吧,老……阿莫恩,准备好去看看凡人们所打造的那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了么?” 阿莫恩下意识地点了下头,下一秒,他突然感觉眼前的光影开始错乱,庞杂的信息从精神连接中涌来,一套虚假的感官在眨眼间完成了切换,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便感觉眼前一黑——紧接着,视线中变得明亮起来。 有温暖的光照在脸上,温和的风从远方吹来,鲜活的声音与变化的光影充斥在他身边,他抬起头,看到一株绿意盎然的橡树伫立在眼前,橡树周围是一片开阔的广场,有优美的立柱环绕广场而设,精心修剪的灌木点缀在立柱之间,更远的地方,他看到高大又漂亮的房屋鳞次栉比,整洁宽阔的道路在视野中伸展,三五成群的行人在这些道路和设施之间行走驻足,各自如同真正地生活在此处般闲适安然。 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他看到有巨大的光柱冲天而起,连接着高远的天空和仿佛金字塔般的建筑物,天空之上还有些隐隐约约的黑影在游弋,那似乎是正在巡逻的管理人员。 风吹来了,带着清新的花草气味,阿莫恩下意识地深深呼吸,接着又眨了眨眼——四肢百骸在传来真切的感觉,他向前迈出一步,这一步便踏踏实实地踩在平整的地面上。 “怎么不说话?受到的冲击太大了?”弥尔米娜的声音从旁传来,终于让他瞬间惊醒,“还是说终于从那个黑暗混沌的地方到了一个鲜活的‘世界’,感动到想要流泪?” “不……我只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它可以真实到这种程度,”阿莫恩仿佛梦呓般轻声说道,“我记得在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经想象过这样的一幕,但我从不认为这一切可以实现,我站在这里,周围是来来往往的凡人,我站在他们中间,整个世界都安全平稳地运转……还有带着花香的风从远方吹来……” “我体会不到你后半段的感叹,因为我没有和你一样的经历,但若说到这个世界的‘真实’,我深有同感,”弥尔米娜轻笑着说道,“这是数以万计的人类心智共同塑造出来的梦境,又有成百上千的‘塑造者’在精心修剪它的所有细节,填补这个梦境中的任何空白,它当然会很真实……事实上,我们在这里所产生的‘真实感’甚至会超过那些进入网络的凡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阿莫恩略作思索,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因为我们本身便是诞生在凡人的思潮深处……” “是的,我们到了这里,就仿佛回家了一样,”弥尔米娜笑着说道,“很奇妙吧?我们在思潮中诞生,从思潮中逃离,最终却通过机器回到思潮,以一个安全的旁观者视角,看着这些曾经将我们扭曲禁锢的力量——这里看上去多漂亮啊,与那些表面光鲜,实则逐渐坍塌的神国完全不是一个模样。” 阿莫恩定了定神,他终于从这个明亮而温暖的世界所带给自己的感动中挣脱出来,听着弥尔米娜的话,他下意识问道:“接下来我们应该干什么?应该去什么地方?” “应该?没有什么应该的,我们自由了,阿莫恩——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吧,”弥尔米娜摇了摇头,“把这里当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休憩之地,四处走走,看看风景,或者认识几个人,谈论一些平常的话题。这座梦境之城是神经网络的最上层空间,是一处自由的集散地,凡人们可以在这里体验另一种人生,也可以通过某些城市设施参与到这个空间的建设中,或者前往某些娱乐区域,体验一些他们平常难以体验的事情……这些都可以,你也可以。 “不必担心你在这里做的事情会一不小心摧毁了这个精巧的世界——它远比你想象得更加坚固,而且还有着一个强大的‘管理员’在监控着这片空间运转。当然,我衷心希望你别真的引起了管理员的注意,那位管理员……可比你想象的难缠。” 阿莫恩认真听着,紧接着突然反应过来:“你不打算和我一起行动?” “我?我要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弥尔米娜摆了摆手,“我曾经来过一次这个地方,但那是一次匆忙的拜访,有很多东西我都没来得及细细体验,而且这座城市的远处和我上次来的时候又有了很大不同,想必这里的建设者们进一步扩展了它的边缘……我要去那边看看。至于你,随意熟悉一下这个地方吧,我们之后在‘庭院’中再见。” “哎你等一……”阿莫恩下意识地叫道,但他的话音未落,便已经看到弥尔米娜的身影在空气中迅速变淡,一秒钟内,对方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这还真是说走就走。”阿莫恩叹了口气,但他知道对方已经帮了自己不少,所以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抱着至少四处走走的念头沿着广场边缘的石子路慢慢向前走去。 一个还略有点稚嫩的女声就在此刻突然从旁传来,让阿莫恩的脚步停了下来:“老先生!您是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吗?” 阿莫恩惊讶地低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才注意到有一个个子小小的姑娘正坐在灌木丛旁边的长椅上,她的容貌如洋娃娃般精致可爱,看上去约莫只有十五六岁,一头浅褐色的长发披在肩后,长发末端绑着几个精巧的蝴蝶结,她坐在那里,穿着一件白色的漂亮连衣裙,长裙下的双腿轻快地摇来晃去,同时她又仰头看着这边,那双眼睛如水般清澈,里面倒映着晴朗的蓝天,以及阿莫恩自己略显困惑的脸。 “我……确实是第一次来,”阿莫恩有点生疏地说道,这是他进入这里之后第一次与除了弥尔米娜之外的“人”交谈,一种新奇的感觉萦绕着他,“你是?” “您可以叫我帕蒂,”少女从长椅上跳了下来,她轻巧地落地,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我可是‘这个世界’的老居民啦,在它的上一个版本中我就在这里……不过那时候它可不是这副模样。啊,不说这个了,您是需要帮助么?老先生?” 看着这个满脸笑容的少女,阿莫恩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和一个凡人交谈——这与他和高文·塞西尔或者卡迈尔、贝尔塞提娅之间的任何一次交流都截然不同:“你怎么看出我需要帮助的?” “我的工作就是在这里帮助那些初次进入梦境之城的旅人,这座广场是城中的新人集散点之一哦,”帕蒂笑嘻嘻地说道,“您一看就是初次使用神经网络的人,因为您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隐藏起来——大家通常都不会顶着自己的名字在城里到处跑来跑去的,高速公鹿先生。” 阿莫恩一愣,赶快抬头看去,赫然看到自己头顶竟真的漂浮着一行发出微光的字母,“高速公鹿”的名号在那里闪闪发亮——所以,自己就顶着这么个名字在广场上游荡了半天!? “只需要一个念头就可以让它隐藏起来,”名叫帕蒂的少女忍不住笑着说道,“不过您也不必沮丧,您的名字很有个性和辨识度,而且看上去也没那么奇怪。在这座城市里,稀奇古怪的名号可比正儿八经的名字要多得多了——我每天在这里都会看到许多叫‘啊啊啊啊啊’或者‘1111111’的人跑来跑去的。” 说到这里,帕蒂忍不住摇了摇头:“不过话又说回来,有太多人因为不熟悉操作而在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随意取了奇怪的名字,最近申请修改用户名的使用者是越来越多了,计算中心那边正在讨论是不是要开放这方面的功能……” “务必开放!”阿莫恩立刻一脸严肃地说道,那严肃的表情甚至把帕蒂吓了一跳,“请转告他们,务必开放!” “这……我也只是听说……好吧,我回去之后会和母亲打听打听这方面的事情,她大概知道些什么……”帕蒂有些无措地摆着手说道,紧接着才仿佛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工作”,赶快指着不远处广场边缘的那些漂亮立柱说道,“对了,老先生,既然您是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不妨先从关注神经网络中流淌的信息开始了解这里——注意到那些柱子了么?它们是‘端口’,这座城中到处都有这样的端口,有些是柱子,有些是街头漂浮的水晶。您可以将手按在它上面,便可以看到这座城市中正在发生什么了。 “当然,您也可以看到在这座城市中活动的人最新留下的消息,看到大家正在热切讨论的话题——现实中的大家可能生活在整个帝国的各个角落,终其一生都无法相互接触和了解,但在这里,跨越漫长距离的讨论让所有人都连接到了一起,一个话题可以转瞬间在整个帝国的范围内引发讨论,如果您对它们有兴趣,可以进入名叫‘塞西尔讨论版’的地方……” 帕蒂巴拉巴拉地说着,她显然非常熟悉有关这个“世界”的一切,但实际上她所讲述的多有些夸张——关于神经网络的规模和应用范围,如今其实远没有达到“遍及整个帝国”以及“人人可以接入”的程度,在现实世界,如今只有部分大城市实现了神经网络的接入,而且几乎所有城市的浸入舱数量和计算中心数量都严重不足,大众所熟悉的媒体首先仍然是报纸和杂志,然后是魔网广播,最后才是被视作“大城市里的新鲜玩意儿”的神经网络——但对这种细节,阿莫恩并不知晓。 即便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这些。 他只是带着期待和新奇来到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柱子前,在观察了旁边的人是如何操作之后,才谨慎地将手放在了柱子上面。 一系列散发着淡蓝色幽光的文字界面、自动播放的影像和滚动呈现的新闻简讯瞬间充斥了他的视野。 阿莫恩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在与凡人的世界切割了三千年之后,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接触整个世界”的感觉——他看着一个鲜活的世界在自己眼前运转,无数的事情正在发生,无数的人正在这无形的连接中接触和交流,数以万计的心智参与其中,仿佛一个巨大的头脑中数不清的神经节点在相互沟通,与混沌中酝酿着起伏的潮水。 思潮——可被观察、接触和控制的思潮。 他在这里只看到了一些界面,所接触到的仅仅是这个庞大奇迹的一部分“可展示区域”,但在这接触的瞬间,他作为神明的智慧便察觉了这些界面深处的真正意义,也意识到了为什么高文·塞西尔要下如此大的代价来构筑这样的一个网络,甚至还要把自己和弥尔米娜这样的“危险因素”引入网络。 第1137章 神与神的意外交流 当阿莫恩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充斥着视野的、飞快刷新和变化的界面前驻足站立了很久——而在这个过程中,那无数的信息仍然在持续不断地流淌着,来自各个地区的、值得关注的大事在自动刷新机制的作用下不断在他眼前滑走,直到他意识到这些飞快刷新的东西实际上可以凭自己的一个念头停下,或者随意滚动查阅它们的历史记录。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便又沉浸到了浏览新闻以及查看各个公开讨论版的新奇感中。 位于磐石要塞北方的庞贝正在建设一座新的符文工厂,索林地区的痊愈者重组家庭们迎来了今年夏天的第一个婴儿——健康婴儿,通往圣龙公国的直达铁路已经开工,北境的高山上传来了壮丽的雪景,而南方的夏日午后已有麦浪起伏。 在帝国政务厅直属的一个“版面”上,阿莫恩看到了一张正在实时更新的地图,那是塞西尔帝国的全境,上面展示着这片广袤土地上每时每刻的天气变化,风霜雨雪,寒凉温热,代表温度和天气变化的色域与图标如有生命般在那画面上起伏变化着,而在画面的一角,他还看到一行文字: 该数据由伺服脑实时演算汇出,技术试用阶段,演示仅供参考。 阿莫恩并不知道“伺服脑”是什么东西,但在那不断变化的图案中,他却切实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那是凌驾于个体、超脱于此刻的“生命力”,他思考了许久,才意识到这生命力来自于这个网络所连接的每一个个体,甚至来自于今时今日的整个凡人文明——在他记忆中已有的岁月里,凡人文明从未如此刻般勃发生长,如一颗强有力的心脏般猛烈跳动。 “好啊……真好啊……” 昔日的自然之神忍不住发出赞叹,脸上露出了笑容,平心而论,他此刻看到的东西对于一个曾经的神明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在他还能够听到信徒们的祈祷声时,数不清的精灵以及少部分人类信徒将他们的心智和信仰汇向神明,通过读取这些信息,阿莫恩随时都能掌握整个白银帝国甚至一部分人类国度的变化,尤其是涉及到自然领域的变化,那时候他所能“看”到的东西虽然表现形式不同,但内容却和神经网络中所流淌的这些信息相差无几。 可这恰恰是整件事情中最令他感到触动,甚至震惊的一点——他曾经能做到这些,那是源于神的权柄,但今天凡人们做到了差不多的事情,依靠的却是凡人自己的智慧,而这曾经属于神明的“权能”如今都有谁可以用呢? 谁都可以——只要你能用得起浸入舱设备就行,在如今的塞西尔,此类新设备的使用成本每天都在以惊人的速度下降,甚至在某些地区,政务厅还会专门拨出大量的资金来补贴民众,让这些“基础设施”以最快的速度向整个社会普及。 心中转动着这些复杂的思绪,阿莫恩的注意力继续在那些不断刷新的消息中游走着,连接神经网络的感觉和观看魔网节目的感觉截然不同,这种奇妙的沉浸感和即时感让他乐此不疲,而就在这时,一条突然出现的新消息引起了他的关注: “前往塔尔隆德的联盟船队已于今日从帝国北港启航,海军元帅拜伦·柯克阁下亲率强大的魔导旗舰‘寒冬号’执行护航任务——该船队将携带第一批援助物资及支援队伍前往巨龙国度,帝国元首高文·塞西尔陛下及本次提供援助的洛伦诸国向塔尔隆德发出祝福,愿联盟的旗帜永远照耀我们的盟友……” 在这条消息下方的展开条目中,大量相关情报进入了阿莫恩的视线,在那些显然是由帝国官方专家学者所编写的内容里,有一半左右的篇幅在向民众介绍关于塔尔隆德的基础常识,介绍“巨龙”这个一度被人为是传说,实际上真实存在的种族,剩下的篇幅则半数在讲联盟诸国的组成,半数在讲魔导机械舰船和远海航行的常识概念。 显然,这些条目的主旨便是“扫除无知”,学者们尽了最大的努力用通俗易懂的言语来向大众普及一些关于世界的基础知识——如果放在旧时候,这种等级的知识毫无疑问将是“上层社会成员”的特权专属。 但对阿莫恩而言,更令他关注的却是塔尔隆德本身——他长久地注视着新闻里面所配的那张图片,它显然拍摄于遥远的北港码头,画面上有一艘气势昂然的钢铁舰船正在人群的夹道欢送下缓缓离去,更远的地方则可以看到已经位于海面上的整支舰队,而在舰队背后的大海上,晴朗的天光照耀下来,曾经被永恒风暴的云墙所遮蔽的海域如今开阔无垠。 作为精灵们昔日的主神,阿莫恩并不了解塔尔隆德发生的事情,但作为一个神明,他从很久以前便从世界底层的“深海”所泛起的涟漪中感知到了龙神的存在,那个庞大的、古老的、混沌又扭曲的存在如同一座耀眼的灯塔般伫立在黑暗的深海中。祂被困在塔尔隆德,但祂所释放出来的“涟漪”却覆盖着整个世界,也被整个世界的神明所感知着。 众神之间无法直接交流,但通过深海深处的共鸣,众神足以确认互相之间的存在,而在阿莫恩所有的记忆中,自他诞生之日起,龙神的浩然辉光便如这个世界的自然秩序般自有永有,无法忽视。 现如今,这最古老的火焰也终于熄灭了。 阿莫恩忍不住有些感慨,尽管之前在观看联盟会议的直播时他便已经知道了塔尔隆德发生的事情,知道了那位最古老神祇已经陨落的事实,但那时候他还没想那么多,直到此刻,他看到援助巨龙国度的舰队已经起航,才仿佛突然感觉到这个世界在神明陨落之后所产生的变化——进而联想到了白银帝国在过去三千年中的风雨沉浮。 他在这条消息前驻足许久,才终于想起什么,生疏地凭借意念打开了新闻下面的评论区域,大量令人眼花缭乱的留言随之映入他的视野——尽管神经网络还在发展早期,这条新闻下面的留言仍然多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这说明那支前往北方的船队已经引起了帝国无数人的关注。阿莫恩的目光扫过那些留言,发现其中大多数都是在祝福舰队平安,亦或者祝福塔尔隆德早日走出困境,剩下则有不少人在询问有关巨龙和那片北方大陆的事情。 几乎没有人关注在那片大陆上陨落的神明——对于洛伦大陆的凡人们而言,异域异族的神恐怕并不值得他们关注,亦或者他们根本不清楚那位龙神的存在吧。 阿莫恩犹豫了一下,思索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算不算犯了“忌讳”,但弥尔米娜离开前的言语在他脑海中浮现,考虑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应该都有人在监控,他反而安下心来,摸索着在消息最下方留下了自己的一句话: “塔尔隆德的守护者,请一路走好,您尽力了,且已经做到最好。” 看着自己在心中所想的字句化为界面上的文字,阿莫恩泛起新奇感的同时也忍不住有些嘀咕,但他并没有在留言中提及龙神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宗教性的引导暗示,这样的话……应该不会惊动到那个在弥尔米娜口中“非常难缠”的网络管理者吧? 他心中盘算了一下,几秒种后发现并没有一个长着八条腿的白蜘蛛或者一个拎着灯笼的老人跑出来找自己麻烦,便终于安下心来,又略有点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便准备退出眼前的一堆界面,去这座梦境之城的其他区域走走——他已经在这么个广场上消磨太长时间了。 但就在他刚要这么办的时候,一个合成出来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拦住了他离开的脚步:“有一名用户在刚才回复了您的留言内容,是否查看?” 阿莫恩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在意念中选择了查看内容,于是一个新的界面随之浮现在他的“视野”中,上面显示着留言簿般的对话格式,一个名叫“茶叶蛋”的神经网络用户给他发来一条信息,信息内容简短到只有一个单词:“谢谢。” 阿莫恩诧异地看着这条莫名其妙的信息,他不知道自己那句感慨有何值得感谢的,便在疑惑中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要说谢谢?” 与此同时,他的注意力也落在了对方那奇特的名字上——“茶叶蛋”是个什么东西?它看上去像是个生硬组合起来的词组,某种食物?还是某种加工食物的方式? 昔日的自然之神困惑不已,但他至少意识到了在这个不可思议的神经网络中确实有很多人起着稀奇古怪的名号,如果连“茶叶蛋”这样怪异的称呼都可以正儿八经当成名字的话……那“高速公鹿”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 阿莫恩稍稍松开了眉头,却发现那个发来消息的“茶叶蛋”咱也没有发送新的内容,自己的疑问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回应。 大概是已经离开了吧……毕竟并非所有人都和自己或弥尔米娜一样无事可做能够整天在院子里待着,神经网络中的其他用户们可都是在现实世界里忙忙碌碌的。 阿莫恩感觉自己找到了答案,略带遗憾地关掉了眼前的通讯内容,当所有界面都消失之后,那伫立着高大橡树的广场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弥尔米娜仍然没有回来,大概也不打算回来了,而那位名叫帕蒂的少女也已经离开灌木旁的长椅,阿莫恩见状摇了摇头,转身离开高大的立柱,随便找了个方向慢慢走去。 这座巨大的城市需要用心探索,他并不打算像弥尔米娜那样风风火火地到处传送,这是对创造城市的凡人们的不尊重——当然主要原因是弥尔米娜离开的时候并没教他该怎么使用梦境之城中的传送功能…… …… 塞西尔宫深处,灯火通明的孵化间中,一套特制的魔网设备正在平稳运行,它主要包括一台室内使用的魔网终端,以及一个和终端连接在一起的、直径不到一米的半球形装置,此刻那魔网终端上空投影出了“神经网络接驳中”的字样,半球形装置表面的符文则如呼吸般缓缓脉动,在两台装置深处,符文基板和神经接驳器发出的嗡嗡轻响显得悦耳动听。 在两台装置不远处,位于房间中央的基座上,淡金色的龙蛋静静地立在那里,龙蛋表面有符文缓缓游走,隐约和旁边的神经接驳器产生着魔力层面的共鸣。 这样的共鸣持续了不知道多长时间,那种持续不断的嗡嗡轻响才终于安静下来,金色巨蛋表面的符文随之断开了和神经接驳器的连接,在一旁打盹休息的贝蒂也恰好醒来,女仆小姐揉了揉有些犯迷糊的眼睛:“啊,恩雅女士!您醒啦?” “我又没睡,”金色巨蛋中传来恩雅的声音,“我只是在浏览神经网络中的内容……这真是个有趣的东西。” 她的话音刚落,孵化间的大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高文迈步走了进来,同时随口说着:“能得到你一句‘有趣’的评价,对尚不够成熟的神经网络而言倒算得上是极高的夸奖了,那些成天熬夜加班的节点学士和魔导技师们应该感到高兴。” 贝蒂立刻迎上前,带着开心的笑容对高文行礼致意,紧接着又低下头:“啊,您叫我来看看恩雅女士的情况,我不小心睡着了……” 高文随手按了按贝蒂的头发,让这姑娘回去休息,恩雅则语带笑意地说道:“你刚从索林堡回来?” “回来一会了。”高文一边来到恩雅面前一边随口说道。 “那个精灵小女皇呢?”恩雅有些好奇,“和你一起回来了?还是直接返回她的精灵国度了?” “她回去了,去做一些重要的安排,但很快还会回来一趟。”高文说道。 “是么……从这里到白银帝国可不近,身为一个帝国的统治者,这么短的时间内跨越大陆往返两次,看来她要做的事情确实很重要。” “是啊,她要去为精灵们的神话时代拉下最后一层幕布……”高文说着,突然有些好奇,“你怎么突然想起关注她?你对精灵产生兴趣了?” “不,我只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赫拉戈尔的一点点影子,虽然只是一点点,”恩雅柔声说道,“他们都在迎接神话时代的末路,却有着不同的命运……我希望他们都能成功。” 第1138章 如萤火起伏 听着恩雅发出的轻声感叹,高文知道这位龙族众神所讲皆是发自肺腑,他脸上露出笑容来,轻轻点了点头:“我替贝尔塞提娅感谢你的祝愿,不过这些事情已经和你没多大关系了,让他们自己走吧。” “也是,毕竟我已经‘退休’了,”金色巨蛋中传来了一声轻笑,带着释然的意味,“好不容易清闲下来,还是不要总记挂那么多事情比较好。” 高文看向房间中那些新增的陈设,他的目光扫过正处于待机状态的魔网终端和神经接驳器,看到那些符文基板和晶体结构上仍残存着淡淡的辉光,又有细微的魔力波动从装置的深处传来,这是长时间运行之后的结果,这让他忍不住开口:“看样子你对我们的神经网络还挺喜欢的?” “龙族们曾经创造过规模更加庞大结构更加复杂的欧米伽网络,但即便是欧米伽,最初也是从一个简陋的雏形成长起来,”恩雅轻声说道,“你们的神经网络让我想到了欧米伽诞生之初的模样……青涩,原始,不够完善,却每分每秒都在飞快地成长,仿佛印证着整个文明的蓬勃生机……是的,我挺喜欢你们的神经网络的。” “如果龙族们知道自己曾经敬畏的神明其实还有‘上网’的爱好,不知会惊讶成什么样子,”高文不由得笑了起来,“毕竟这东西可是彻彻底底的‘技术产物’。” “就像你们已经知道的,神明的本能和本性并不一致,”恩雅说着,其蛋壳上的金色符文再次缓缓游动起来,“就连赫拉戈尔都不知道,其实这么多年里我一直想尝试一下他们的欧米伽网络,像个普通的龙族一样看看上面的东西,写下心中的想法,和孩子们正常地交谈几句……我一直在这么想,可是我不能。” “现在你有这个机会了——虽然我们的神经网络在你眼中可能并不如欧米伽网络那么先进,”高文点头说道,“这套网络的成长速度很快,我们下一步的计划便是让它在整个洛伦大陆运行起来,而且如果我们成功和塔尔隆德大陆建立了通讯,它的节点也肯定会铺到那边去——到时候巨龙也会成为它的用户,而你,将有机会实现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 金色巨蛋中传来的声音带着一丝愉快:“我非常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你随时开口。” 高文笑着点了点头,随手从旁边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下,接着突然有点好奇地看着面前的金色巨蛋:“说起来,第一次使用我们的神经网络,你有遇上什么有趣的人或事么?” 其实他并不需要这样面对面地询问恩雅——计算中心那边的监控小组一直在关注着神经网络中三名“特殊用户”的数据流动,他完全可以从尤里、温蒂或者赛琳娜那边打听三位退休神明上网时都做了什么,但他觉得那样便少了很多乐趣,还是这样面对面的交谈更有意思一点。 如果有空的话,他回头还想跟阿莫恩和弥尔米娜打听打听他们的上网体验如何。 “我大部分时间只是在那座梦境之城中游荡,还顺路前往城外的监控者之丘拜访了那位正在休息的蜘蛛小姑娘,并没有接触太多人,”恩雅回忆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着,“那个小姑娘倒是很有意思,她在得知我现实世界中的本体是一颗蛋的时候似乎十分关注我该怎么跑的问题,她还有一套神奇的以腿的数量来判断跑步速度的理论……可惜我最后也搞不明白这套理论。 “我还去参观了位于梦境之城中心的那座‘金字塔’,一个名叫赛琳娜·格尔分的网络永生者接待了我,但她似乎对我的出现感到十分紧张……我猜,她可能就是你这个‘项目’背后的‘知情者’之一?啊,不,我并没有不满,这是正常应有的安排。 “除此之外如果还要讲什么有趣的经历……” 恩雅说到这里停顿下来,仿佛是在思索,随后才带着笑意再次开口:“在一篇有关塔尔隆德的新闻报道中,我竟然看到了一条隐约和我有关的留言,留言者似乎知晓塔尔隆德那场战争背后的秘密,也对我的存在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我猜那是神权理事会的某个成员?某个研究者?还是档案的管理人员?” “还有这样的事?”高文本来正一脸淡然地听着,这时候眉头突然忍不住一皱,“留言者叫什么名字?” “高速公鹿,”恩雅随口说道,“一个很奇特的名字,我印象很深。” 高文:“……” “怎么了?你知道那是谁?” “不,我不确定,”高文嘴角抖了一下,脑海里已经七八十个念头呼啸而过,他很快便从这个名字背后推测出了一些东西——毕竟放眼整个世界,能跟这名号联系起来的存在也就那一个,“但我大概猜到了他是谁,如果一切无误的话,过一阵子我甚至可以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他倒确实算是神权理事会的成员之一。不过话又说回来,原来那老鹿内心是如此跳跃的么……” 恩雅没听明白高文最后一句的自言自语是什么意思,但她从对方的态度中隐约猜到了什么,毕竟虽然阿莫恩和弥尔米娜的存在对外界公众而言还算机密,但在神权理事会内部,相关资料早已公开传播,而作为神权理事会新的技术顾问之一(主要负责充当研究对象),她也是有一定权限去了解那些资料的。 或许是被这个话题引发了兴趣,高文这时候又突然很好奇地看着恩雅多问了一句:“对了,你在神经网络里给自己起了什么名字?” 金色巨蛋中随即传来声音:“茶叶蛋。” 孵化间中瞬间安静下来,良久,高文的声音才打破沉默:“……啊?” “茶叶蛋,”恩雅很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记得听你提起过一次这个名字,应该没拼错吧?” “你是认真的?”高文瞬间瞪大了眼睛,面皮上的肌肉都忍不住抖了两下——他万没想到自己当日的一句玩笑之语如今会以这种形式从龙神的嘴里一本正经地说出来,这让他这个造梗的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接,“我是说……你还真拿这个名字当成自己的……” “这个名字不妥么?”恩雅却对高文的反应感到了困惑,“我在创建的时候并没有收到系统警报,它应该不涉及屏蔽词汇吧?” “倒不是屏蔽词汇的问题,”高文尴尬地摸了摸下巴,“主要是这名号跟你的气质不太搭,我以为你会选择更加优雅高贵的风格……毕竟你看,你曾经是龙族众神……” “我参考了龙族们在欧米伽网络中起名字的习惯,这种自由的起名方式更适合匿名网络的氛围,”恩雅格外严肃地说着,“而且我希望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的性格更活泼一点——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这么尝试了。” 高文眨了眨眼,感觉自己终于摸索到了这位龙神性格中不为人知的一面——比较真实的一面,但这尴尬的气氛还是让他忍不住轻咳两声,摸了摸鼻尖说道:“如果你想变得不那么严肃,首先就是在谈论这种话题的时候不要让自己的语气这么一本正经的。” “我很一本正经么?抱歉,我没有注意过,”恩雅听着,立刻十分认真地说道,“明白了,之后我尝试调整——很好,我又有了努力的方向。” 你最近努力的方向是不是有点多? 高文心中忍不住念叨了一句,但这次他可没敢把心中所想的话都说出来——他算是大致摸索到这位龙神的性格了,这时候生怕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就会让对方认真起来,然后她就又会给自己未来的生活找一个“努力的方向”……这些方向已经够多了。 “咳咳,”他干咳两声,终于决定让眼下的话题不要继续向着诡异的方向发展下去,“闲聊的已经差不多了,其实今天我是有正事来找你的。” “正事?”恩雅语气中带着好奇,“你指什么?” 高文定了定神,迅速在心中组织着语言,同时尽量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回到严肃认真的状态里,随后才一脸郑重地打破沉默:“有件事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们有一个长期的‘监听’项目,这个项目的目的是追踪一个来源不明的神秘信号……” “我知道,”恩雅立刻说道,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语气中带着某种感慨,仿佛这个话题她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似的,“早在塔尔隆德那场大战爆发之前我便知道了——最早是梅丽塔把这个消息带回了塔尔隆德。” “梅丽塔?”高文一愣,但很快便回忆起来,“啊,对,在最早确认到信号的存在之后,我曾向各方确认信号来源,其中也包括塔尔隆德……但当时龙族并未给出任何回应。” “他们曾想给你回应,”恩雅淡淡地说道,“但被我阻止了。” “被你阻止了?”高文眼神立刻严肃起来,他的目光落在恩雅的蛋壳上,“为什么?” “因为当时的龙族仍然处于危险的封锁状态,且即将迎来命运的关键时刻,我必须避免他们对星空产生过多的关注,也避免他们将有关星空的知识告知外族——否则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很有可能会提前失去控制。” “有关星空……”高文眨了眨眼,一种异样却又意料之内的感觉不由得从内心深处涌了出来,他慢慢吸了口气,“所以那个信号果然是来自星空?它到底是谁发射出来的?它离我们这颗星球有多远?你对它的发送者有多少了解?” “你一次性的问题太多了,”恩雅平静地说着,她那温和淡然的声音也让高文略有些激动的心情迅速平复下来,“我对星空的了解或许比你们多一些,但还没有到无所不知的程度,所以你最好先把自己的期待值调低一些,我们才好继续下去。 “首先关于你的第一个问题,那信号的来源……没错,正如你已经想到的,那信号来自星空,来自一颗对现在的凡人而言无比遥远,但在宇宙的尺度上并不那么遥远的星球。 “但具体涉及到那颗星球的信息以及信号发射者的信息,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你不知道?”高文下意识皱了皱眉,“作为这颗星球上最强大的神明,你也看不到么?” “正因为我是这颗星球上的神明,所以注定了我的目光无法离开这颗星球太远,”恩雅带着笑意说道,“这正是你们必须了解的、关于神明最大的限制,我相信你们其实已经研究到了这一步,但你们总是会下意识地忽略它——神虽然很强大,但祂只能在祂的领域中强大,凡人对神明的想象越是具体、越是强烈,神明的领域便越是具体、越是禁锢。 “直到我陨落之前,龙族从未踏出过这颗星球,所以我的目光也永远只能落在这颗星球上,哪怕我可以做到对这颗星球上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也无法去窥视这颗星球之外的任何事物……在这一点上,我和那株巨大的‘索林巨树’很相似,我们的视野都被束缚在了特定的领域内。 “也正是因此,凡人‘踏出星球的一步’对神明的冲击才会那么强烈,你们必须从基本原理上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 “神只能在自己的领域内强大……”高文若有所思地说着,“这是一条很重要的信息,我记下了。那么回到那个信号上,你对那个信号的来源以及发信者一无所知……那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还有什么是你可以告诉我们的?” “虽然我看不到其他星球上的情况,但我至少见证过起航者的远征,也经历过那个‘天空敞开大门’的年代,”恩雅说道,“至于你,域外游荡者,你本身便自星空而来,所以我们都很清楚一件事:这个宇宙并非死寂无声,我们这颗星球上的众生也绝非星空中的唯一,所以宇宙中出现除我们之外的智慧声音实在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而如此正常的事情,当然也不会仅仅发生这么一次。 “在你们所接收到的这个信号出现之前,仅仅我记忆中的,这颗星球所捕捉到的来自宇宙中的‘声音’便不下百次,这些在黑暗中穿梭往来的信号如混沌无边的夜幕中骤然亮起的渔灯,它们说明了这片星空远非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清冷,诸多星辰的庇护下,是诸多和你们一样会思考,会观察,而且会注视星空的智慧生物,并且其中相当大一部分已经发展到了极高的水平,至少……他们已经懂得如何让自己的‘问候’离开脚下的大地,并跨越如此漫长的星空。” “不下……百次?!”高文终于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这颗星球接收到过如此多的外星信号?” “并非是刻意接收——这些信号大多是无目的的扩散释放,如涟漪般在宇宙中起伏,其中有一些会从这里‘路过’罢了,而我的记忆跨越百万年的时光,如此漫长的岁月中,听到一些问候声也不奇怪。” 高文不禁轻轻吸了口气,犹豫着问道:“那……这些信号后来呢?” “绝大多数熄灭了,如萤火起伏。” 第1139章 最终临界点的产生 绝大多数熄灭了。 恩雅的一句话如同冷冽寒风,让正要激动起来的高文瞬间从里到外冷静下来,他的脸色变得沉静,并细细品味着这“熄灭”背后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良久才打破沉默:“熄灭了……是怎样的熄灭?你的意思是他们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灭绝了么?” “那些信号如夜幕中的灯光在远方闪烁,或许是技术所限,那闪烁的灯光中只能透露过来极为有限的信息,有时候信息甚至简单到了仅能传达‘我在这里’这么一个含义,然后在某一个时刻,一些信号会突然消失,再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过于广袤的宇宙空间埋藏了太多的秘密和真相,在一片黑暗中,我什么都看不到。” 恩雅慢慢说着,仿佛在久远模糊的记忆中捡拾着那些泛黄的书页。 “我不知道他们具体遭遇了什么,就像其他被困在这颗星球上的心智一样,我也只能通过对已知现象的推测来猜测那些文明的末路,不过其中一部分……我成功破译过他们发来的信息,基本可以确定他们要么毁于天灾,要么亡于神灵。” 高文下意识地重复着对方最后的几个字眼:“亡于神灵?” 恩雅轻声说道:“亡于神灵——他们自己的众神。在极少数被成功破译的信号中,我确实曾听到他们在众神的怒火中发出最后的呼号,那声音即便跨越了遥远的群星,却仍然凄厉绝望到令人不忍听闻。” “所以就像我们之前猜测的那样,如果其他星球上也存在智慧生物,如果他们的世界也遵循我们所理解的自然法则,那么他们也将面对我们所面对的一切……”高文轻轻吸了口气,“他们在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也触发了‘最终忤逆’的仪式,导致了众神的失控和灭世……” 恩雅没有开口,高文则在顿了顿之后接着问道:“那毁于天灾又是什么情况?都是什么样的天灾?” “那些侥幸能够跨越星河传达过来的信号大多都模糊不清,甚少能够传输明确细致的情报,尤其是当‘天灾’爆发之后,发送信息的文明往往陷入一片混乱,这种混乱比神明降世更加严重,导致他们无法再组织人力向外太空发射有序的‘临终呼喊’,”恩雅静静地说着,仿佛在用冷静的语气分析一具尸体般向高文讲述着她在过去一百多万年中所接触过的那些残酷线索,“所以,关于‘天灾’的描述非常凌乱破碎,但正是这种凌乱破碎的状态,让我几乎可以确定,他们遭遇的正是‘魔潮’。” 魔潮。 这一刻,高文的表情反而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尽管他心中已经激起了强烈的涟漪,然而这强烈的涟漪却只是印证了他很早以前便已有了的猜测。 恩雅的结论在他预料之中——魔潮并不局限于这颗星球,而是这个宇宙中的一种普遍现象,它们会公平且周期性地横扫整个星空,一次次抹平文明在群星中留下的记录。 房间中的金色巨蛋保持着安静,恩雅似乎正在认真观察着高文的表情,片刻沉默之后她才再度开口:“这一切,都只是我根据观察到的现象推测出的结论,我不敢保证它们都准确无误,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宇宙比我们想象的更加繁荣,却也更加死寂,黑暗深邃的星空中遍布着无数闪烁的文明烛火,但在那些烛火之下,是数量更多的、早已熄灭冷却的坟墓。” “这些事情……龙族也知道么?”高文突然有些好奇地问道。 “他们只知道一小部分,但没有龙敢继续深入,”恩雅平静说道,“在一百八十七万年的漫长时光里,其实一直有龙在危险的临界点上关注着星空中的动静,但我屏蔽了所有来自外界的信号,也干扰了他们对星空的感知,就像你知道的,在昔日的塔尔隆德,仰望星空是一件禁忌的事情。” “可他们的众神之神却一直在关注群星之间的声音,甚至做了这么多研究,”高文表情有些怪异地看着眼前的金色巨蛋,“如果任何一名龙族都不能仰望星空,那你是如何……” “闭上眼睛,仔细听,”恩雅说道,语气中带着笑意,“还记着么?在塔尔隆德大神殿的顶部,有一座最高的观星台,我时常站在那里聆听宇宙中传来的声音——主动迈向星空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如果那些信号已经传到了这颗星球,被动的聆听也就没那么容易失控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么做还是不太容易……每次站在观星台上我都必须同时对抗两种力量,一种是我自身对未知深空的抵触和恐惧,一种则是我作为神明对凡人世界的毁灭冲动,所以我会非常谨慎地控制自己前往观星台的频率,让自己维持在失控的临界点上。” 高文听着恩雅讲述这些从无第二个人知晓的秘密,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既然这样做会对你造成那么大的压力……” “好奇,”恩雅说道,“你没有好奇心么?” “……本性和本能并不一致,是吧?”高文在短暂错愕之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么,你所讲述的这些事情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个……流传在‘我的故乡’的理论。” “你的故乡……域外游荡者的故乡?”恩雅的语气发生了变化,“是什么样的理论?” “大过滤器,”高文轻轻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起来,“一种横亘在所有文明面前的,决定它们是否能有幸迈出星空的过滤机制——我们相信生命从无到有并渐渐发展至高等星际文明的过程可以被划分为若干个阶段,而其中的至少一个阶段是极其危险且生存几率渺茫的,某种危机会导致几乎所有的物种在这个阶段灭绝消失,从而使他们最终无法踏出自己的星球,而这个严酷的筛选淘汰机制,便是‘大过滤器’。 “我们无法确定大过滤器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出现,在真正踏入星空之前,我们也无法确定一个文明是否已经侥幸通过了大过滤器的考验,亦或者考验还在明天……不过在这个世界,这个困扰学者的难题倒好像已经有了答案。” “魔潮与神灾便是我们要面临的‘大过滤器’么?”金色巨蛋中传来了温和平静的声音,“啊,这真是个新奇有趣的理论……域外游荡者,看样子在你的世界,也有许多目光卓然的学者们在关注着世界深处的奥秘……真希望能和他们认识认识。” 这个问题已经涉及到了难以回答的复杂领域,高文很谨慎地在话题继续深入之前停了下来——其实他已经说了很多平日里绝不会对旁人说的事情,但他从未想过可以在这个世界与人谈论这些涉及到星空、未来以及地外文明的话题,某种知己难求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想和龙神继续探讨更多东西。 “你刚才提到你至少‘听’见过上百次穿梭在宇宙中的声音,”他想到了新的问题,“而那些信号的发送者至少在发出呼叫的时候是没有遭遇神灾的,这是否说明构建星际通讯这一行为本身并不会引发神明失控?” 这非常关键,因为一直以来,“神明失控的最终临界点到底在哪”都是神权理事会以及过去的忤逆者们最为关注的问题。 目前学者们已经将“世间所有神明的集体失控现象”从单一神明失控所对应的“神灾”中独立出来,并将其命名为“终极神灾”,所以可以这么说:在彻底解决所有的神明失控危机之前,“终极神灾临界点”就意味着这个世界的凡人文明发展极限所在,越是能够精确地掌握这个临界点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技术极限,诸国就越是可以在终极神灾真正降临之前做好尽可能的准备,让凡人文明在未来获得更大的生存几率。 迄今为止,神权理事会所推定的“终极神灾临界点”是根据塔尔隆德的成年礼仪式所确定的“最终忤逆”,即“凡人文明凭借自身技术积累,让探索者实质性地、物理性地脱离母星,踏入文明从未探索过的太空环境”,学者们已经可以确定这种行为会导致象征性的“最终忤逆”,如果挺过去了,就是人神自由,挺不过去,就是文明殉爆。 但这个临界点仍有许多不确定之处,最大的问题就是——“终极神灾”真的要到“最终忤逆”的阶段才会爆发么?龙族这个个例所实践出来的结论是否就是神明运行规律的“标准答案”?在最终忤逆之前的某个阶段,终极神灾是否也有爆发的可能? 如果探索者实质性地、物理性地脱离母星就会导致终极神灾,那么在飞船发射之前的准备阶段呢?全球大范围对星空的观测阶段呢?如果凡人们发射了一架无人探测器呢?如果……有别的星际文明向这颗星球发来了问候,而地表上的凡人们回应了这个声音,又会导致什么? 这每一个问题都不是杞人忧天——这每一个问题都是在标定世界末日的临界点,在标注整个凡人文明的生存区间。 恩雅显然也知道高文在担忧什么,所以她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显得非常谨慎,思虑良久之后,这位昔日神明才打破沉默:“我认为,真正决定了众神是否会彻底失控的并不完全是一个象征性的‘最终忤逆’仪式,你们更应该考虑到这个仪式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高文皱起眉:“最终忤逆仪式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凡人接触到了认知领域之外的真相,且这个‘真相’是无可辩驳,无可动摇的,”恩雅说道,“作为一个神明,我不知道该怎么以凡人的视角来看待这个过程所产生的……意义,但你可以想象,假如有一个人,他坚定地相信我们生活在一个平坦的世界而非一颗星球上,他坚定地相信太阳是一个从大地边缘起落循环的光球,而非是我们脚下这颗星球在围绕太阳运动,那么他这种认知要如何才能打破? “外来的声音不行,因为那些声音可能是谎言;世人公认的知识不行,因为世人都有可能受到了蒙骗;甚至来自太空的影像都不行,因为那影像可以是伪造的…… “无论这些解释有多么离奇,只要它们能解释得通,那么那个相信大地平坦的人就可以继续把自己置身于一个闭环且‘自洽’的模型里,他无需关注世界真实的形态到底如何,他只要自己的逻辑壁垒不被攻破即可。 “除非,让他亲眼去看看。” 高文认真听着恩雅说到这里,不由得皱起眉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也正是我们始终没搞懂的一点——即使凡人中有这么几个观察者,千辛万苦地上了太空,用自己的眼睛和经历亲身证实了已知世界之外的模样,这也仅仅是改变了他们的‘亲身认知’罢了,这种个体上的行为是如何产生了仪式性的效果,影响到了整个思潮的变化?作为思潮产物的神明,为什么会因为少数几个人类突然看到世界之外的景象,就直接失控了?” “……这说明你们还是陷入了误区,”恩雅突然轻声笑了起来,“我刚才所说的那个需要‘亲眼去看看’的顽固又可怜的家伙,不是任何一个发射升空的凡人,而是神明自己。” 高文:“你是说……” “你们对思潮的理解有些片面,”恩雅说道,“神明确实是从大量凡人的思潮中诞生,这是一个宏观过程,但这并不意味着想要让神明失控的唯一手段就是让思潮产生宏观变化——有时候微观上的一股支流产生涟漪,也足以摧毁整个系统。 “如果将神明看做是一个庞大的‘纠缠体’,那么这个纠缠体中便包括了世间众生对某一特定思维倾向上的全部认知,以我举例,我是龙族众神,那么我的本质中便包括了龙族在神话时代中对世界的所有认知逻辑,这些逻辑如一个线团般紧密地缠绕着,纵使千条万绪,所有的线头也都被包括在这个线团的内部,换句话说——它是闭环的,极端排外,拒绝外界信息介入。 “那么只需要有一个线头脱离了线团的秩序,探头跳出这个闭环系统之外,就等于打破了这个线团成立的基本规则。 “正常情况下,在这个闭环系统内部,要想出现这样一个‘跳出去的线头’是几乎不可能的,因为所有线头的轨迹都已被决定,线团本身也在阻止着越界行为的产生,闭环系统自身无法产生让其某个成员脱离系统的‘窗口’,所以在文明发展的绝大部分阶段,要想让线团崩溃的唯一办法只能是整个系统的逐渐过载混乱,换成你们已经理解的理论,就是‘群体思潮在宏观上的剧烈变化导致了神明失控’,即大量凡人在这个闭环系统内部所产生的思潮变化量变引起质变,最终摧毁了整个系统。 “离你最近的例子,是战神。 “而在另一个情况下,闭环系统外部的信息介入了这个系统,这个信息完全超出‘线团’的控制,只需要一点点,就能让某个线头跳出闭环,这会让原本能够自我解释的系统突然变得无法自洽,它——也就是神明——原本完美的运行逻辑中出现了一个违背规则的‘因素’,哪怕这个因素规模再小,也会污染整个系统。 “离你最近的例子,是我。” 第1140章 第二类越界和观察者放逐 恩雅所讲的内容对高文而言理解起来并不困难,但他仍然在听完之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思索,思索过程中,一些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理论得到了证实,一些他原先想不明白的关键节点得到了补充,而最为重要的是——他终于确认了一个很早以前就有,但始终不敢确定的猜测。 神明是某种“封闭系统”,或者说,神明在某个文明体系内成立的前提,是这个文明体系在对应知识领域的“闭锁”——当一个系统中不再产生新的认知,当这个系统的成员不再尝试从外部寻找某些问题的答案,而是将问题的解释全部指向系统内部,神明诞生的基础就会成型。 因此,一旦这个系统转为开放,当外部信息可以成为系统内某些问题的“解”,依托这个系统而生的神明便会立刻遭到冲击,在致命的矛盾中迅速疯狂。 这是某种类似Bug卡死进程,或外部污染注入系统导致崩溃的过程。 “所以,当最终忤逆发生时,群体的思潮其实并没有剧烈变化——因为跳出系统外的只有少数几个‘观察者’个体,他们所见的信息并不能立刻作用在整个族群身上,”高文慢慢结束了沉思,看着眼前的金色巨蛋说道,“‘思潮变化’在最终忤逆的过程中并不是个主要原因,甚至不是个有效原因,真正有效的原因……是神明自己遭到了否定。” “以我的亲身经历来看,是这样的,”恩雅嗓音柔和地说道,仿佛谈论之事与己无关,“思潮与神间的关系极为紧密,二者之间绝不只是‘温床’与‘产物’的关系那么简单,甚至从某种意义上,神明本身就是思潮的具现化、统合化——神即思潮,因此只要思潮中的某股支流接触到了系统外部的特定信息,就相当于神明接触到了这个信息,而如果这个信息无法被系统自身的逻辑所否定,那么……系统的崩溃就必然发生。” 说到这里,金色巨蛋中传来的声音突然停顿下来,她似乎是在整理自己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高文耐心等待了几秒钟,才听到恩雅的声音再度响起:“……我还记得那最后一刻发生的事情,当龙族的飞船突破大气层,踏入在神话时代无人接触过的那片区域之后……尽管当时我已经完全无法再控制任何事情,连思考都已经彻底停滞,但那种感觉仍然透过神性和人性之间的链接,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中。 “那是一种冰冷而痛苦的撕裂感,带着从一个温暖舒适的环境突然被抛入冰冷陌生的环境之后的巨大惶恐,如同婴儿降生,猝不及防脱离了母体,面对着险恶的外部环境——我的神性部分不得不承认星空的存在,承认群星之上没有天国,承认星球之外是广袤无垠的‘治外之地’,承认自己的伟力只不过是宇宙中一粒尘埃上的渺小闪光,承认自身在浩渺的太空中毫无意义……在非常短暂的时间内,凡人们千百万年所构筑起来的神话体系便被冰冷的现实规律击穿,神话无法成立,神便也无法成立。” 恩雅的声音停下了,高文坐在她的对面,以手撑着下巴,在一段长时间的思考之后,他才慢慢说道:“所以,如果将文明视作一个不断演进的系统,那么只要这个系统发展到一定阶段,‘神性’就一定要消亡——因为神性是注定闭环的,祂与整个系统的演进方向不符,我们最多也只能保留下像你这样的人性部分罢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结论。” “这对神明而言过于残酷了,”高文轻轻叹了口气,“似乎谁都有资格活下来,唯有神必须死——你不认为这不公平么?就像你,哪怕你的人性部分还‘活着’,作为神明的你也死去了……” 恩雅沉默了几秒钟,轻声说道:“神也可以死,这才是最大的公平。” 高文心有触动,不由得说道:“虽然现在说这个可能有点跑题,但我们的许多技术却在追求让凡人也获得永生……” “我知道,只不过即便是以如今洛伦大陆最古老的白银帝国来算,这一季的文明历史也不过才走了几万年左右,而对于凡人的时间尺度,这几万年便可以称得上是永恒——凡人所追求的永生在天文尺度面前是没有意义的,世间并不存在真正的永恒不朽,”恩雅沉声说道,“但从另一方面,在天文尺度面前没有意义的事情,在凡人个体面前仍有意义,所以这就是文明前进的理由……抬头看看天空,低头看看脚下,永远不忘其一,文明才有机会走向更远的地方。” “天文尺度与凡人尺度之间的关系么……”高文沉吟片刻,突然笑了起来,“我们明明是在讨论终极神灾和最终忤逆这样实际的问题,到最后却好像研究起哲学来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摇了摇头,在略微整理思绪之后说道:“那么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是文明这个原本闭环的系统突然向外开放,导致了‘终极神灾’的发生,而这个‘开放’只需要一个很小但很‘确切’的口子,哪怕只是文明群体中的一两个个体突破了系统封锁都有可能达成条件……这个过程的本质并不是‘人向外看了一眼’,而是‘神向外看了一眼’?” “可以这么理解。这就像用针去扎破一个气囊,针尖或许渺小,但对于濒临极限的气囊而言,整体的崩溃只需要那么一点小小的破口。” “那么神权理事会的研究院终于可以做出定性了,”高文轻轻舒了口气,“我们一直在思考单一神明失控所致的‘神灾’和导致文明灭绝的‘终极神灾’之间的划分,现在看来……这一切的关键在于导致神明这一‘闭环系统’崩溃的原因具体是什么。 “在封闭系统不被破坏的前提下,构成文明的大量个体产生连续的、广泛的思潮变化并逐渐越过系统能承受的临界点,因而导致该思潮所对应的神明失控,这样所产生的便是‘神灾’,我们或许可将其称为‘第一类越界’。 “在封闭系统被破坏的前提下,构成文明的任意个体——只要是‘思潮’内的个体,对系统外的信息进行直接且无法否认的接触,同时系统内的逻辑又无法否认这次接触,那么这种接触就会导致那些建立在闭环前提下的系统崩溃,而由于所有神明都是建立在闭环前提下的,所以众神级别的失控必然会在这个阶段发生,我们应将其称作……‘第二类越界’。” “很好的总结,”金色巨蛋中传来恩雅温和的声音,“迄今为止,除了上古时代起航者强行破局所带走的那些幸运儿之外,在这个世界所有的已知历史中,曾有不止一个文明经历过第一类越界而幸存下来,但在第二类越界发生之后仍然挺过来的文明……唯有塔尔隆德。” 高文注视着眼前的金色巨蛋,良久才郑重其事地说道:“是的,迄今为止。” “很高兴看到你没有被这冰冷的事实吓阻,虽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绝不会在这种困难面前止步,”恩雅的声音似乎带上了笑意,那里面混合着赞赏与慰藉的感情,“那么确认了‘第二类越界’的边际,对你接下来的计划可有帮助?” “帮助巨大,”高文立刻点了点头,“至少,现在我们可以确认向太空发射无人探测器并不会导致‘系统崩溃’了——越界行为只有思潮中的智慧个体可以完成,换句话说,只有具备理智的个体才有成为‘观察者’的资格,这让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去做一些事情,不过……” 他说到这里皱了皱眉,表情也略显怪异起来:“或许是我在钻牛角尖,但我现在挺好奇一件事——哪怕真的有‘观察者’作为神明的眼睛跳出了封闭系统,实质接触到了系统外部的信息,这种接触就真的不可‘否认’么?神明的‘神性’仍然可以认为观察者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认为那是规模庞大的幻觉和骗局,认为有某种力量篡改了观察者的所有感官和认知,并从根本上否认‘跳出系统’这件事曾经发生过……” “你是说……‘狡辩’?”恩雅对高文这个刁钻到近乎胡搅蛮缠的问题倒是丝毫没有意外,似乎她自己也这么思考过,“像把脑袋埋进土里一样对事实视而不见,通过欺骗自己的方式拒不承认那些从系统外部注入的信息,以此来维持神性的自我认知和逻辑成立?” 高文一脸认真:“这样不行么?” “对凡人中的个体而言,‘自我欺骗’是很有效的逃避手段,有时候甚至可以让人在绝望的境遇中存活下来,但对神明……”恩雅轻笑了一声,仿佛带着浓浓的自嘲,“神明骗不了自己。我们本身就是一套庞大的逻辑系统,我们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认知-解释-反馈’这个流程基础上,这就意味着当一个信息刺激出现之后,哪怕我们的自我意志去否认它,这个刺激所引发的反馈……都已经发生了。” 高文注视着恩雅:“一个不可控的自然反应?” 金色巨蛋中传来确定的声音:“一个不可控的自然反应。” “那么我很好奇——现在的你,还会受制于这种不可控的自然反应么?”高文突然很严肃地问道,“是否还会有某种刺激让你突然失去对意志的掌控,让你的本能再次偏离本性?” “如果我的人性部分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我就不会在这里和你谈论这些足以引发自我崩溃的话题了,”恩雅声音很平淡地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请放心——你所面对的是塔尔隆德巨龙以百万年的隐忍和举族命运为代价换来的自由,如果连这样的竭力一击都无法挣脱黑暗的命运,那这个世界也就无需追寻什么希望了。” 高文沉吟了片刻,轻轻点头:“……你说得对。” 随后他呼了口气,让话题回到最初:“我记得我们一开始是在讨论那些在星空中突然熄灭的信号,我们谈到有两个‘过滤因素’导致了我们这个本应格外繁荣的宇宙变得空旷,让群星间除了起航者之外便看不到别的文明突破星球束缚,其中一个是神明的失控,另外一个……就是魔潮。 “现在我们来谈谈魔潮吧。 “魔潮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到底是如何横扫并重塑这个世界的?刚铎帝国在七百年前遭遇的那场灾难,和真正能够毁灭世界的‘大魔潮’相比,到底有什么不同?” “这些问题,现在的你可以说出来么?” 孵化间中陷入了一段时间的安静,恩雅似乎在认真斟酌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内容,换气装置和魔导设备低功率运转的轻微嗡嗡声在这样的安静中变得明显起来,如夏日午后的微风般环绕四周——直到恩雅终于打破这份安静。 “我知道你们已经意识到了昔日刚铎帝国遭遇的那场魔潮和真正的魔潮其实是两种事物,你们将前者称为‘小魔潮’,而将后者称作‘大魔潮’,但实际上,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大,以至于前者其实根本不能算是魔潮——它确实和魔潮有关,但本质上,它其实只是一次未能成型的‘前颤’。 “而关于你们对魔潮的认知,我有一点需要纠正:你们认为魔潮会改变世间万物的基本性质,这是不对的。 “真正的魔潮……也就是你们口中的‘大魔潮’,其实它根本不会改变物质世界——事实上,它甚至不会和任何实体物质产生交互,它只是一股无形的风,吹过了整个星体而已。” 高文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巨大的惊愕甚至让他有些失去了一贯以来的淡定:“你说什么?!你说‘大魔潮’其实根本不会影响到物质世界?这怎么可能?!” “事实确实如此。” “那大魔潮影响的是什么?那些切实存在的一次次世界末日又是怎么回事?” “它影响的不是宏观世界,而是‘观察者’本身,”恩雅的声音从蛋壳中平静传来,带着一种历经一百八十七万年的冷彻,“它偏移了观察者与物质世界的所有信息接触,令观察者的心智和现实世界错乱交互,它的本质不是一场带有物理破坏性质的风暴,而是一场覆盖范围达到天体级别的……群体放逐。 “所以,毁灭的并不是世界,而是‘观察者眼中的世界’,但若是站在观察者的视角来看待这个过程,二者之间确实是同一件事情。” 第1141章 颤栗真相 孵化间中再次陷入了安静,恩雅不得不主动打破沉默:“我知道,这个答案是违背常识的。” “你稍等等,我需要捋一捋……”高文下意识地摆手打断对方,在终于捋顺了自己的思路,确认了对方所描述的情报之后,他才慢慢抬起头来,“也就是说,当‘大魔潮’到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只是所有能够成为‘观察者’的个体都产生了认知偏移,原本正常的世界在他们眼中变成了不可名状、无法理解的……事物,所谓的‘世界末日’,其实是他们所产生的‘幻觉’?” “这可不是幻觉那么简单,幻觉只需闭上眼睛屏蔽五感便可当做无事发生,然而魔潮所带来的‘放逐偏移’却可以打破物质和现实的界限——若你将冰错认成火,那‘火’便真的可以灼伤你,若你眼中的太阳变成了熄灭的黑色余烬,那整个世界便会在你的身旁暗淡冷却,这听上去非常违背认知,但世界的真相便是如此。 “观察者通过自身的认知构筑了自身所处的世界,这个世界与真实的世界准确重叠,而当魔潮到来,这种‘重叠’便会出现错位,观察者会被自己眼中的错乱异象吞噬,在极致的疯狂和恐惧中,他们想尽办法留下了世界扭曲破碎、魔潮摧毁万物的记录,然而这些记录对于后来者而言……只是狂人的呓语,以及永远无法被任何理论证实的幻象。” 高文坐在宽大的高背座椅上,通风系统吹来了清凉洁净的微风,那低沉的嗡嗡声传入他的耳中,此刻竟变得无比虚幻遥远,他陷入长久的沉思,过了不知多久才从沉思中醒来:“这……确实违背了正常的认知,观察者的观察塑造了一个和真实世界重叠的‘观察者世界’?而且这个观察者世界的偏移还会带来观察者的自我毁灭……” “但你看上去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惊讶,”恩雅语气平静地说道,“我以为你至少会失态一下。” “这是因为我对你所提到的很多概念并不陌生——我只是无法相信这一切会在宏观世界发生,”高文表情复杂地说着,带着一丝疑问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感叹般地说道,“但如果你所说的是真的……那在我们这个世界,真实宇宙和‘认知宇宙’之间的界限又在什么地方?如果观察者会被自己认知中‘虚幻的火焰’烧死,那么真实世界的运转又有何意义?” 金色巨蛋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才做出回应:“……看来在你的故乡,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泾渭分明。” “至少在宏观世界,是这样的,”高文沉声说道,“在我们那里,真实就是真实,虚幻就是虚幻,观察者效应仅在微观领域生效。” “是么……可惜在这个宇宙,万事万物的界限似乎都处于可变状态,”恩雅说道,淡金色符文在她蛋壳上的流转速度渐渐变得平缓下来,她仿佛是在用这种方式帮助高文冷静思考,“凡人眼中这个稳定祥和的美好世界,只需要一次魔潮就会变成不可名状的扭曲炼狱,当认知和真实之间出现偏差,理智与疯狂之间的越界将变得轻而易举,所以从某种角度看,追寻‘真实宇宙’的意义本身便毫无意义,甚至……真实宇宙真的存在么?” 听着恩雅在最后抛出的那个足以让心志不够坚定的学者思考至疯狂的问题,高文的心却不知为何平静下来,蓦然间,他想到了这个世界那诡异的“分层”结构,想到了物质世界之下的暗影界,暗影界之下的幽影界,甚至幽影界之下的“深界”,以及那个对于众神而言都仅存在于概念中的“深海”…… 在他的脑海中,一片无尽的大海仿佛从虚无中涌现,那便是这个宇宙真实的模样,层层叠叠的“界域”在这片海洋中以人类心智无法理解的方式叠加,相互之间进行着复杂的映射,在那阳光无法照耀的深海,最深的“真相”掩埋在无人触及的黑暗中——海洋起伏,而凡人只是最浅一层水体中漂浮游荡的渺小蜉蝣,而整片海洋真正的模样,还远在蜉蝣们的认知边界之外。 他轻轻吸了口气,将自己的理智从那虚幻想象出来的“大海”中抽离,并带着一丝仿佛神游物外般的语气低声说道:“我现在突然有些好奇……当魔潮到来的时候,在那些被‘放逐’的人眼中,世界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在高文·塞西尔的记忆中看到过七百年前的那场浩劫,看到大地焦枯卷曲,天象恐怖绝伦,混乱魔能横扫大地,无数怪物从四面八方涌来——那几乎已经是凡人所能想象的最恐怖的“世界末日”,就连高文自己,也一度认为那就是末日来临的模样,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在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面前竟然是不够用的。 “即便你是可以与神明抗衡的域外游荡者,魔潮来临时对凡人心智造成的恐怖印象也将是你不愿面对的,”恩雅的声音从金色巨蛋中传来,“坦白说,我无法准确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没有人可以与已经疯狂失智、在‘真实宇宙’中失去感知焦点的牺牲者正常交流,也很难从他们混乱癫狂的言语甚至噪声中总结出他们所目睹的景象到底如何,我只能猜测,从那些没能扛过魔潮的文明所留下的疯狂痕迹中猜测—— “太阳在他们眼中熄灭,或膨胀为巨大的肉球,或变成从天而降的黑色团块,大地融化,生长出无穷无尽的牙齿和巨目,海洋沸腾,生成直达地心的旋涡,群星坠入大地,又化作冰冷的流火从岩石和云层中喷溅而出,他们可能会看到自己被抛向星空,而宇宙张开巨口,里面满是不可名状的辉光和巨物,也可能看到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剥离开来,化作疯狂的阴影和持续不断的噪声——而在毁灭的最后时刻,他们自身也将成为这些错乱疯狂的牺牲品,成为它们中的一个。 “这就是疯掉的观察者,以及他们眼中的世界——在宇宙万物错综复杂的映射中,他们失去了自我的焦点,也就失去了一切,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看到什么都有可能。” 高文久久没有言语,过了一分多钟才忍不住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你的描述还真是生动,那景象足以让任何神智正常的人感到不寒而栗了。” “感谢你的夸奖,”恩雅平静地说道,她那总是平静淡然又温和的语调在这时候倒是很有让人心情平复、神经舒缓的效果,“但不要把我讲述的这些当成可靠的研究资料,说到底它们也只是我的推测罢了,毕竟即便是神,也无法触及到那些被放逐的心智。” 高文沉默了一下,突然说道:“关于大魔潮导致世间万物重塑一事,最初是海妖们告诉我的,我相信她们没有在这件事上欺骗我,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们眼中确实‘看’到了世界重塑的景象,这说明她们是在魔潮影响下的‘观察者’……但为什么她们没事?她们似乎只是见到了一些现象,却一次次从魔潮中安然幸存了下来。” “海妖啊……”恩雅轻笑着,仿佛有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她们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让我都感觉无法理解的族群。尽管我亲眼见证她们从太空坠落在这颗星球上,也曾远远地观察过她们在远海建立的王国,但我一直尽可能避免让龙族与那些星空来客建立交流,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海妖来自宇宙,她们的星际知识和飞船极有可能导致龙族将注意力转向宇宙,从而加速你的失控?”高文猜测着说道,但他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恐怕并没这么简单——否则恩雅也没必要刻意在此刻询问自己。 “你说的确实是答案的一部分,但更重要的是……海妖这个种族对我而言是一种‘毒性观察者’。 “她们认知这个世界的方式和世间任何种族都截然不同,就仿佛她们不但不是来自这颗星球,甚至不是来自这个宇宙,她们带有鲜明的……异常,那是一种与我们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隔阂’,这种隔阂导致魔潮并不能彻底地影响她们,她们会在魔潮到来的时候看到一些偏移之后的现象,但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她们的自我认知便自行纠正了这种‘错误’,这种纠正甚至让我感到……恐惧,因为我发现她们不但会‘纠正’自身,甚至会影响到其他智慧生物,缓慢改变其他族群的认知,乃至于通过思潮将这种影响蔓延到其他种族背后的神明身上。 “还记得我们在上一个话题中讨论神明失控时的那个‘封闭系统’么?那些海妖在神明眼中就如同一群可以主动破坏封闭系统的‘侵蚀性剧毒’,是移动的、进攻性的外来信息,你能理解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么?” 高文眨眨眼,他立即联想到了自己曾经玩笑般念叨过的一句话: 众神与海妖打了个照面,相互过了个san check——然后神就疯了。 这个无意中的玩笑……竟然是真的。 海妖的存在可以污染众神!如果说她们的认知和自我纠正有个“优先级”,那这个“优先级”甚至凌驾于魔潮之上?! 想到这里,他突然眼神一变,语气异常严肃地说道:“那我们现在与海妖建立越来越广泛的交流,岂不是……” “我想,截止到我‘陨落’的时候,海妖这个‘毒性观察者’族群应该已经失去了她们的毒性,”恩雅知道高文突然在担心什么,她语气和缓地说着,“她们与这个世界之间的隔阂已经接近完全消失,而与之俱来的污染也会消失——对于之后的神灵而言,从这一季文明开始海妖不再危险了。” 高文怔了怔:“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个族群身上的谜团太多了,”恩雅蛋壳表面的金色符文停滞了一瞬间,接着缓缓流动起来,“我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在我陨落之前,我终于成功在这个世界的深层观察到了海妖们思考时产生的涟漪……这意味着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岁月,这个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族群终于融入了我们这个世界。” “融入……”高文皱眉思考着恩雅这番话中所提及的每一个字眼,他试图去理解那群坠毁在这颗星球上的“天外来客”们到底是一种怎样奇特的状态,以至于让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神明都忌惮了整整一百多万年,甚至直到今天这种忌惮才刚刚解除,同时也猜测着海妖们的“融入”是如何发生的,而且他心中已经冒出了几个可能靠谱的猜测。 只是起码在现阶段,这些猜测都无从证实——恐怕连海妖自己都搞不明白这些过程。 现在能确定的唯有最终的结论:海妖就像一团难溶的外来物质,落在这个世界一百八十七万年,才终于渐渐消融了外壳,不再是个能够将系统卡死的Bug,这对于那些和她们建立交流的种族而言或许是件好事,但对于海妖自己……这是好事么? 他不禁问道:“她们融入了这个世界,这是否就意味着从今往后魔潮也会对她们生效了?”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我知道这么回答有些不负责任,但她们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了,即便解开一个还有无数个在前面等着,”恩雅有些无奈地说着,“最大的问题在于,她们的生命本质还是一种元素生物……一种可以在主物质世界稳定生存的元素生物,而元素生物本身就是可以在魔潮之后重塑再生的,这或许说明即便她们今后会和其他的凡人一样被魔潮摧毁,也会在魔潮结束之后举族重生。 “当然情况也可能相反,谁说的准呢?这些都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连神也无法预测。” “或许有机会我应该和她们谈谈这方面的问题,”高文皱着眉说道,紧接着他突然想起什么,“等等,刚才我们谈到大魔潮并不会影响‘真实宇宙’的实体,那小魔潮会影响么? “我的意思是,当年刚铎帝国在深蓝之井的大爆炸之后被小魔潮吞没,开拓者们亲眼看到那些混乱魔能对环境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而且之后我们还在黑暗山脉区域开采到了一种全新的矿石,那种矿石已经被认定为是魔潮的产物……这是某种‘重塑’现象导致的结果么?” “这同样是一个误区,”恩雅淡淡说道,“从来都不存在什么‘世间万物的重塑’,不管是大魔潮还是所谓的小魔潮——发生在刚铎帝国的那场大爆炸混淆了你们对魔潮的判断,事实上,你们当时所面对的仅仅是深蓝之井的冲击波罢了,那些新的矿石以及变异的环境,都只不过是高浓度魔力侵蚀造成的自然反应,如果你不相信,你们完全可以在实验室里复现这个结果。” 第1142章 如何破局 从真实宇宙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从未重塑过,未来也不会因为任何一种魔潮发生重塑。 即使是经历过那么多离奇诡异的人生,见证过无数匪夷所思的奇迹,甚至连自身都是个“异常”的高文自己,在这一刻都不禁乱了呼吸的节奏,一种三观都被彻底颠覆的感觉笼罩着自己,他睁大了眼睛,脑海中思绪翻涌,长久以来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在这一刻竟动摇起来,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判断和猜测。 但无尽岁月中历练的心态终究发挥了作用,他这短暂的动摇并没有影响到自己理智思考的能力,很快他便收拢起飘散的思绪,在心中总结出了目前为止恩雅透露给自己的、有关魔潮以及这个宇宙运行规律的主要情报: 从真实宇宙的视角出发,这个世界并不会被魔潮重塑,世间万物的存在确然是稳定且有序的,但从观察者(有理智的智慧生物)的视角出发,世界万物的重塑确实会发生,而且是魔潮的必然结果;另一方面,在这个宇宙的“观察者效应”呈现出一种混沌而宏观的状态,观察者对宇宙的认知将真实地作用在“他们自身的世界”上,观察者宇宙和真实宇宙如影子和本体般映射,正常情况下,它们准确地重叠在一起,于是观察者自身便是稳定的,但在魔潮环境下,二者发生偏移,观察者便会被自己所看到的疯狂错像所吞没…… 魔潮确实有“大”和“小”的区别,但根据恩雅的说法,所谓的小魔潮其实就是某种未成形的“魔潮前颤”,在“不影响真实宇宙中的实体”这方面,它和真正的魔潮并无区别,而七百年前刚铎帝国的难民们所经历的那场浩劫……其实根本不是魔潮的本体,而只是深蓝之井爆炸之后的冲击波。 这一刻,高文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只知道,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他面前揭开了有一层面纱,面纱下……露出的是一个更加肆意而混乱的世界。 他的目光落在恩雅的蛋壳上:“你的意思是,不管是刚铎废土中那些混乱的魔能环境还是我们在黑暗山脉中开采到的水晶矿原石,其实都只是高强度的魔力辐射作用在特定物质上之后形成的‘反应产物’,七百年前的凡人……其实并没有受到魔潮的影响,不论是大魔潮还是小魔潮……” 恩雅的声音平淡无波:“确实如此。” “‘小魔潮’到底是什么?什么叫‘未成形的前颤’?”高文又问道,“这意思是它其实仍然是大魔潮的一部分,只不过没能爆发出来?还是说大魔潮和小魔潮本质上其实就是连续的,是一场灾难的两个阶段,而凡人诸国现在只不过是在这场灾难的间歇中侥幸暂活?” “事实上,这两种说法都对,”恩雅慢慢说道,“要知道,我并非全知全能,我对魔潮的了解也是建立在漫长的观察和研究,猜测和验证基础上的,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细节—— “魔潮是这个世界的自然现象,它以不规律的周期发生,在大型爆发之间总会有数次小规模的爆发,而具体的时间表几乎无法被预测;小魔潮在部分特征上呈现出和大魔潮一致的特点,但不同之处在于它的爆发往往是局部的,大魔潮会横扫整个天体系统,而小魔潮则往往局限于某块大陆,甚至某个王国;小魔潮的爆发较为短暂,强度较弱,它不一定会彻底摧毁爆发范围内的观察者们——有多种方法可以将其削弱或抵消殆尽。” “小魔潮可以被削弱或抵消……”高文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你指的是……” “如果不能掌握精准的技巧,就只能以蛮力对抗——短时间超高强度的魔力爆发可以压缩行星大气湍流层内的魔力,形成覆盖范围极大的能量场,而魔潮的本质仍然是一种魔力现象,因此它会受到这种能量场的影响,甚至遭其湮灭。这种爆发出来的能量场确实很可怕,它足以引发区域性的生态灭绝,但至少,有一些幸运的种子可以在边缘地区存活下来。 “在七百年前,整个洛伦大陆符合这个条件的能源只有一个——” “深蓝之井。”高文脸色一沉,沉声说道。 “引爆深蓝之井,是阻止那场‘前颤’规模扩大的最有效手段,也是当时唯一能来得及的手段。” “所以深蓝之井果然是被有意引爆的?!”高文瞬间张大了眼睛,盯着恩雅那游走着淡金色符文的蛋壳,“难道引爆它的就是……” “别误会,不是我,”金色巨蛋中传来了恩雅略带一丝感叹的声音,“我仅仅是龙族的守护神,我的职责将我约束在塔尔隆德,自然也无法插手洛伦大陆上发生的事情——深蓝之井确实是被引爆的,引爆它的,是庇护洛伦各族的神明。” “你的意思是神明引爆了深蓝之井?!”高文瞪着眼睛,良久才轻轻呼出口气,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前不久才冒出的某个猜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前阵子我才刚刚猜测过深蓝之井的爆炸背后另有隐情,现在看来这背后的确另有隐情,却和我当时的猜测毫无关联……” 一边说着,他一边又皱起了眉,一个在很长时间里都困扰着人类的谜题突然在他心底浮现,仿佛有了答案:“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了,在魔潮爆发之后没过多长时间,各大教会的神官们便纷纷失去了和各自神明的联系,众神沉默了整整一年时间,直到先祖之峰的会议之后,众神的力量才逐渐回到这个世界……难道说,引爆深蓝之井就是众神沉睡的原因?!” 恩雅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高文的问题:“事实上我并不能确定当时的具体情况——就像你知道的那样,神明之间存在相互污染和干扰的问题,所以我们并不能建立直接的联系,通常情况下我们只能通过观察世界底层——按你所理解的说法,即‘深海’中的涟漪来大致判断其他神明的状态。我只能确定当时有庇护洛伦大陆的神明出手干扰了深蓝之井的能量流动,但具体是谁、如何插手以及对方的后续状态一概无法确定。 “同样,我也没办法确定当时到底有几个神明参与了此事……可能是一个,也可能不止一个。深蓝之井的庞大能量波动足以贯穿世界的各个界域,所产生的干扰会在深海中都形成规模庞大的黑障,那场大爆炸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连我都不清楚。 “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回答你——当时洛伦诸神那长达一年的沉睡,并非是受到了深蓝之井爆炸的影响。” “不是深蓝之井影响的?”高文诧异地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教会运转停摆,教区结构崩溃,原本规律性的宗教活动骤停,以及最重要的……人口骤降,”恩雅嗓音低沉地说道,“不要忘了,支撑信仰的主体是足够的人口,众神的根基是信众,而七百年前那场浩劫……死的人太多了,对于还没有挣脱‘锁链’,必须依靠思潮来维持运转的洛伦神明而言,这是个沉重的打击。” 高文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良久才慢慢把这口气吐出来。 “但我还有个疑问,”他紧接着又问道,“七百年前那场‘魔潮’之后,虽然各国努力摆脱灾难造成的影响,可人口的回升并非一朝一夕,短短一年时间里四大王国都没有明显的人口增加,甚至由于粮食短缺和怪物滋扰,在提丰和安苏还出现了小幅度的人口下降,这种情况下众神反而出现了复苏,这怎么解释?” “正是这样严酷的局面,才会导致更多的人去寻求信仰寄托,”恩雅很耐心地解释着,“你应该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少人在困境中变成了虔诚的信徒?有多少原本不信神或只有浅信仰的人在冻饿交加中彻夜祈祷?并非人人都是意志强韧的英雄,大部分普通人都是脆弱的,绝境让他们从浅信徒、泛信徒转化成了虔诚信徒,因此虽然当时你们的人口并没有增加,虔诚信徒的数量却增加了——这加速了众神的回归。” 高文露出恍然的模样,紧接着若有所思:“在当时的局面下,神明力量重回世界是件好事,这解了许多国家的燃眉之急,但从长远来看……这也为日后各个教会过度膨胀,教权尝试影响君权埋下了祸根……甚至为我们今天的神权理事会计划造成了影响。” “在历史尺度面前,许多事情的是非功过都应分开看待。” “你说的是对的,”高文轻声叹了口气,同时心中飞快地整理着思路,寻找着自己还有什么问题是遗漏了的,很快他便又有了想问的事情,“等等,我还有个问题——按照你的说法,魔潮会影响‘观察者’与真实宇宙之间的‘联系’,导致他们的认知出现偏移,那龙族是怎么做到不受这种影响的?塔尔隆德一次次平安度过魔潮的方法是什么?” 金色巨蛋中的声音沉默下来,几秒种后,她才嗓音柔和地提醒道:“这已经涉及到具体的技术了,高文。” 如一阵冷风在这夏日的午后吹来,高文终于从连续得到重要知识所带来的兴奋中猛然冷却,他意识到自己和恩雅的讨论已经深入到了非常危险的领域,但还是忍不住确认了一句:“这部分东西不能说?你已经和我讲了那么多涉及到基础概念的事情……” “知识与技术是不一样的,过于超前的知识虽然也很危险,甚至可能带有污染性,但它至少还需要学习和转化的过程,你们可以在学习这些知识并对其进行理解、验证的过程中逐步接纳它们,即便有害,也可以将害处降到最低,但技术……跨过研究过程的技术总有一天会展露出毒性,龙族已经在逆潮之乱中尝过足够深刻的教训了。” 恩雅的话让高文无言以对,然而那种“答案就在眼前却被一层薄薄的屏障阻隔”的感觉仍然让他分外难受,但好在金色巨蛋中很快便再次传来了温和的声音,恩雅接着说道:“当然,我只是不能直接告诉你们技术,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给你们指一些方向——尤其是在你们和龙族都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之后,这个世界的凡人们理应在迈向生存的道路上更进一步。 “魔潮虽然是非常可怕的自然现象,对无防护的观察者而言,它所带来的灾难是灭绝性的,但它每次的持续时间其实并不长久。每次魔潮通常会在行星的一次公转周期内结束,据我所知的最长记录也不会超过两个周期,而你们所要做的,就是在这一至两个行星公转周期内存活下来。 “存活的关键在于隔绝掉魔潮对观察者的影响,只要观察者的心智不受影响,无论再强烈的魔潮,对你们而言其实也只不过是一股微风。 “塔尔隆德在魔潮中不受影响的关键在于那座曾经笼罩整个大陆的护盾系统——古老的塔尔隆德大护盾不但可以提供针对物质世界的防护,也能偏转掉魔潮对观察者的心智所造成的影响。在过去的一百多万年里,每当魔潮来临,龙族便会集体回到大护盾中,以此来躲过世界性的‘心智放逐’,直到魔潮结束之后再出来活动……清点那些覆灭文明消失之后的遗物。” “所以,问题的关键是塔尔隆德大护盾,”高文紧紧盯着恩雅的蛋壳,“抵御魔潮的技术关键就在大护盾的废墟里面,只要我们协助龙族重建那个护盾,并在这个过程中循序渐进地学习、掌握这项关键技术,就能……” “可惜,这恰恰是最麻烦的地方,”恩雅不等高文说完便轻声叹息着打断了他,“首先,大护盾过于古老,它建成于一百多万年前塔尔隆德的辉煌年代,其核心技术庞大复杂,即便是巴洛格尔那样的大机械师也不能完全掌握,以如今的龙族,根本没有修复大护盾的可能性——更别提在欧米伽活跃的年代里,大护盾还经历了数十次自我升级迭代,如今塔尔隆德废土上残存的那些护盾发生器已经不再是血肉大脑能够理解的事物……恐怕只有欧米伽自己,才知道那套系统的完整蓝图。 “其次,即便修复了护盾发生器本身,大护盾也没有完整的防护功能,因为它用于保护观察者的‘核心组件’并非护盾内部的某个系统。” 高文下意识地挑了挑眉毛:“用于保护观察者的核心组件并不在大护盾的发生器里?那它是……” “是我,”恩雅淡淡说道,“龙族抵御魔潮侵袭的关键,是他们找到了将神性力量转化为护盾的办法——然而神话时代已经结束了。” 高文:“……” 在目瞪口呆了足足半分钟后,高文才终于出声说道:“所以,龙族在成年礼上打破的不仅仅是他们的锁链,也打破了他们抵抗魔潮的关键手段?这……” “就像你说的,以我为核心的塔尔隆德大护盾是他们在魔潮中存活了这么多季文明的关键,也是因此,我和他们才不得不在这道双向枷锁中隐忍了这么长时间,但如此苛刻的平衡总有被打破的时候……虽然一直小心维持,但我的神性部分在很多年前就抵达了失控的临界点,这一点赫拉戈尔是很清楚的,”恩雅的声音中带着叹息,“还记得我说过的么?世间没有真正永恒的东西,即便他们不打破摇篮,也不可能再让这种平衡持续太长时间了。” “好吧,破而后立,这至少从注定的慢性死亡中跳了出来,有了破局的资本,”高文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可就大了……” 第1143章 意料之外的收场方式 孵化间中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了安静,高文表情严肃地坐在靠背椅中,陷入了长久的思考,通风系统细微的嗡嗡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微凉的风驱散了这个夏日午后的燥热,却无法驱散来自世界真相的压力和阴影,这样的思考持续了不知道多久,他听到恩雅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正是因为世界的自然规律从一开始便如此冷酷,向神明寻求庇护才成为了所有凡人最终不得不选择的一条路……然而即便是神明的庇护,也只不过是这些冷酷规则的一部分罢了——世间生灵在自然伟力面前的弱小正在于此,他们只能选择直面惨淡的未来,抑或一瓶醉生梦死的毒药。 “我曾见证过许多辉煌的文明,他们也曾在探求真理的道路上孜孜前行,抑或勇敢地面对他们的神灵,他们有很多伟大的个体做出过英明的决定,让整个族群繁盛到可以触及天空,甚至可以前来叩响塔尔隆德的大门,而那些最杰出的,最终知晓了真相。 “遗憾的是,我看到他们在真相面前瑟瑟发抖,其中一些低下头来,再度回到了神明的怀抱中,自剪羽翼,希冀着能在这颗星球上长久地蜗居下去……没有哪个种族胆敢冒着失去庇护的风险去叩响宇宙的大门,一个也没有。” 高文盯着恩雅蛋壳上游走的符文:“如今在洛伦大陆占统治地位的是我们,那些在历史上辉煌过的文明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事实证明了他们的希冀并未实现——众神系统是一个不断膨胀的定时炸弹,如魔潮般最终吞噬了他们。” “但至少他们活过了比其他种族更长久的时光。”恩雅淡淡说道。 “可塔尔隆德的龙却不愿意接受这种‘安宁’,他们选了一条最艰难的道路,”高文说道,“他们主动打碎了你提供的保护,并选择相信凡人自身的力量与智慧可以对抗这个冰冷的宇宙——世间生灵的弱小或许是个事实,但现在终究是有了一个敢抬头的种族。” 恩雅沉默了片刻,突然带着一声轻笑说道:“在亲眼见证过起航者的星舰划破长空,跃迁引擎的光芒照亮夜幕,见证过庞大的远征船团驶向宇宙,移民母舰投下的阴影覆盖小半个大陆的景象之后,谁还愿意永远低着头生活在宇宙中的一粒微尘上呢?或许自起航者降临这颗星球的那天起,龙族的命运便已经被改变了……虽然他们没有带走我们,但他们确实向我们展现了一条道路……一条可以在群星间生存下去的路。 “龙是不服输的种族,作为他们曾经的神明,我对此十分清楚——从起航者离开的那天起,龙族的头就从来没低下去过。” 高文心中发出一声感叹:不论起航者如今身在何方,不论他们那场漫长的大远征是否已经抵达了目标,他们在这片星空间的旅程确实改变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们所展现给这个世界的、最宝贵的“遗产”或许并非那些先进的卫星和空间站,也非上古时代对这颗星球土著文明的一次“松绑”,而是一种可能性,一种在看似毫无出路的黑暗中仍然可以前进的可能性。 “我想知道,你的神性力量在魔潮中保护塔尔隆德的原理是什么?”他突然问道,“虽然我们并不打算选择‘神明庇护’这条路,但我相信一件事,既然神明也是这个世界自然规律的一部分,那与之相关的‘奇迹’和‘庇护’就一定是有规律可循的,只要这规律可认知可解析,那我们就一定有办法安全地掌握它。” “这确实是你会说出来的话,”恩雅的语气中仿佛带上了一丝笑意,但很快这笑意便化为一声叹息,“可惜,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不知道?”高文立刻瞪大了眼睛,“你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了龙族一百多万年,你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我知道很多东西,但这是我唯一无法探寻的领域——因为神不能解析思潮本身,”恩雅遗憾地说道,“我也曾试图查明自己能在魔潮中庇护龙族‘认知体系’的原理,以期如果有朝一日我消亡了,这份技术资料还可以让他们制造出新的防御体系,但在几次魔潮中,我发现这个过程超过了我的……‘观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这种事情,因为我有着和凡人不同的‘视角’和‘自我边际’,非要举个例子的话……就好像人在不借助工具的情况下无法看到自己身后的东西。” 高文认真听着恩雅的解释,之后他皱眉思考了片刻才打破沉默:“其实我们还是有个线索的……神不能解析思潮本身,这就说明在魔潮中保护观察者的关键因素正是‘思潮’?” “我认为可以这么猜测,”恩雅赞同地说道,“这也是我的思路——只可惜我自己没办法验证它。” “那这恰好是我们如今正在研究的方向,”高文吐出胸中浊气,眉头稍微舒展开来,“可控思潮,基于思潮的心智防护,对神性的屏蔽技术,心智校准……或许,我们正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金色巨蛋中的声音一时没有作答,但那淡金色蛋壳表面的符文游走却变得略微轻快起来,几秒种后,恩雅才带着一种混杂着宽慰和谨慎的语气慢慢说道:“或许……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这个冷酷的世界终于决定对世间的生灵展露出那么一点点善意了。” “比起世界展露出来的善意,我更愿意相信任何生存机会都要依靠凡人自己去争取,”高文笑着摇了摇头,“但我仍然希望你说的是对的,并对未来报以乐观和期待。” 恩雅轻轻笑了一下,接着问道:“你还希望知道些什么?” 高文仔细想了想,确认着自己的提问是否还有遗漏的地方,同时也梳理着已经得到的那些情报,在一番整理之后,他认为自己今天已经有了足够的收获,但就在准备起身道谢之前,一个此前他从未想过的问题突然从心头浮现,让他的举动停了下来。 “有一个问题,”他坐直了身体,眉毛再次皱起,“关于圣龙公国……塔尔隆德是依靠大护盾以及你的庇护才一次次从魔潮中存活下来,但圣龙公国呢?他们在你的视线之外,也在塔尔隆德大护盾的保护之外,他们是怎么……” 恩雅的声音沉默了片刻,之后才低沉地传入高文耳中:“你认为,如今的‘圣龙公国’是第几个圣龙公国?” 高文:“……” “高文,我的朋友,在这个世界寻求一条生存之路从来都不是温情脉脉的童话,也不是只需英雄振臂一呼便可以迎来光明的骑士游戏,”金色巨蛋中传来低沉柔和的声音,“虽然我知道你很清楚这一点,但很多时候,我们还是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 高文没有说话,只是无意识地缓慢敲击着座椅的扶手,脸色变得有些森然和肃穆,恩雅的声音则在片刻后再次响起,传入他的耳中:“我们今天已经谈了许多,在最后的最后,我有一些小小的建议。” 高文抬起眼睛,看着恩雅的方向:“建议?” “这颗星球虽然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但即便是在这粒尘埃上,如今的凡人也还有许多不曾探索过的领域。你们现在已经在远航领域有了很大的进展,又有算得上盟友的海妖相助……所以如果有余力的话,就去探索一下那些遥远的陌生大陆吧。在过去的文明更替中,也曾有智慧生物在别的大陆上崛起,他们虽已消亡,但或许仍留下了一些有用的文明痕迹,也有一些大陆上还能找到起航者留下的遗产,那里面说不定埋藏着珍贵的秘密。 “在神话时代,龙族和我都受限于‘双向枷锁’的束缚,我们没办法去探索那些过于远离塔尔隆德或者和起航者有深厚联系的事物……但现在,枷锁已除。” 高文没有想到对方的建议竟然是如此具体且方向明确的东西,他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非常感谢你的建议——放心,我理解远洋探索的价值,事实上对其他大陆以及远海地区的探索早已在我的未来规划里面,这将是联盟下一阶段的目标之一。” “这样就好,”恩雅的声音中带着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语气中重新流露出笑意,“那么还有别的问题么?” 高文仔细想了想,终于慢慢摇头:“暂时没有了——我今天已经收获了足够多的情报,这些东西够我和学者们消化一阵子的。当然,如果之后我再想到什么肯定还会来找你询问。” “随时欢迎,当然前提是那些问题我能回答,”恩雅轻笑着,她看到高文已经起身,突然说道,“先别忙着离开,谈了这么久的事情,你想不想喝点东西?” 高文怔了一下,紧接着脸上便不由得露出了惊喜的笑容,他看向恩雅身后的一张长桌,带着期待的语气:“你成功了?” “还不确定,毕竟作为神明奇迹的‘倒影’已经无法重现,我只能根据你的描述来尝试调配出一种可以用世俗材料混合出的‘凡间饮品’,”恩雅一边说着,无形的魔力一边运转起来,她身后飘来了一个圆筒状的容器以及一个瓷质的水杯,容器在漂浮过程中响起微微的声音,那里面显然储满了液体,或许还有冰块,“它大概仍然和你记忆中的那个味道相去甚远,但希望它至少可口一些,能缓解你的疲惫和压力。” “我已经开始期待了,”高文忍不住笑着说道,他看着那容器在半空中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向瓷杯里倒入了一些深褐色的液体,还有气泡破裂的声响从中传来,“对了,现在有人尝过它的味道了么?” “没有,毕竟这是为你特制的,”恩雅一边说着一边将杯子送到高文手上,“我自己倒是尝试了一点,但我现在的味觉和普通人似乎不太一样……甚至有没有味觉都还是个问题。” 说话间,高文已经接过了杯子,他低头看了一眼杯中那些晃动的深褐色液体,恩雅的话让他犹豫了一下,但在确认那液体里没有传来什么古怪的气味之后他便端起杯子,一大口就灌了下去。 一股难以言喻,极端呛人——高文觉得那甚至都有点“不可名状”的味道瞬间冲了上来,期间还夹杂着刺骨的寒意和巨量释放出来的压缩气体,说不清多少重刺激猛烈冲击着他的感官,传奇强者的意志力在这股力量面前也只坚持了两秒不到。 “噗——” 平心而论,近距离把水喷了一位女士一身是不太礼貌的,尤其这位女士严格来讲还是个女神(虽然现在她的形态是个蛋)——但高文实在没忍住。 深褐色的液体顺着恩雅的蛋壳流淌下来,孵化间中气氛变得有点尴尬,高文手里抓着大半杯“不可名状的混合特饮”,表情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良久才憋出一句:“额,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看来我的第一次尝试并不成功,”恩雅的声音从蛋壳中传来,竟然仍十分冷静而且一本正经,“我需要调整一下各种材料的比例……你有什么建议么?根据你刚才品尝到的味道来看的话。” “……我感觉自己已经失去刚才的记忆了,”高文嘴角抖了一下,“反正我唯一的建议就是你千万不要把这东西给别人尝试,他们不一定有传奇级别的体质。” “好吧,我完全理解了,看来失败的程度有些严重——有必要进行更彻底的改进,”恩雅的声音仍旧一本正经,“抱歉,你情况还好吧?” “还好,至少我刚才没咽下去,”高文有些哭笑不得地说着,他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安慰一下“实验”失败的恩雅,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这位女神的声音听上去一点都没有挫败感,反而似乎充盈着某种斗志,这让他觉得这时候不安慰可能反而是种好事——而且比起安慰,恩雅现在更需要的明显是擦拭,“我还是先给你擦擦吧……” “一会让贝蒂帮忙擦掉就好,差不多也到她来帮我擦拭蛋壳的时候了,”恩雅倒是很看得开,“比起我这边,你需不需要去换身衣服?” 高文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也湿了一片,他哭笑不得地叹口气:“好吧,没想到这场深谈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从某种意义上这倒确实缓解了我不少压力。那么我就先走一步了。” “慢走,恕我无法远送,另外请期待我下一次的成品——我刚才有了个改进方案,这次我很有自信。” 高文:“……” 第1144章 龙血大厅 从孵化间出来的时候,穿过走廊上的宽大落地窗照射进来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橘红,高文来到一扇窗前,看到临近黄昏的天光正渐渐弥漫在城市的街头巷尾,远方高耸的魔能广播塔沐浴着天光,塔尖上的魔能方尖碑在反重力装置的作用下漂浮旋转着,经过精确切割的晶体表面不断折射着瑰丽的夕阳,而在高塔之下,是依旧繁荣,且每天都变得更加繁荣的城市。 这是他亲手打造起来的城市,也是成千上万的建设者打造起来的城市,它傲然挺立在黑暗山脉的脚下,一砖一石都坚实稳重,承载着聚居于此的人们所有的希望和生活。 但从某种意义上,这座城市其实仅仅伫立在人们的“观察世界”内,它能被触碰,能被抵达,有着独属于自己的色彩、质感甚至气味,但这一切都只是覆盖在真实宇宙上的一层“映像”……而在这层映像之下的真实宇宙,对这个世界的凡人而言至今仍无法触及。 高文轻轻呼了口气,将心中弥漫起的那种毫无意义的虚幻感和疏离感慢慢排解出去,并略有些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 这种近乎哲学领域的问题……思考多了果然是会让人心理出状况的。 熟悉的气息出现在感知中,高文转头望向气息传来的方向,在落地窗旁的光影交错间,他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轻灵地从空气中跳了出来,同时一边落地还一边用眼睛上下打量自己。 “一过来就看到你在走廊上思考人生啊?”琥珀看着高文的眼神中充满狐疑,并且熟练地用着高文教给她的古怪词语,“怎么着?和龙神谈了半天,感觉你整个三观都好像重组了一遍似的……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你露出这种模样。” 高文回忆了一下自己从恩雅口中听到的那些东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莫名的笑容:“三观重组么……这么说倒也没错。” “……哇,”琥珀瞪大眼睛夸张地惊呼起来,“这……能让你都感觉三观重组?!那看来龙神果然不是一般的蛋,我跟你身边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在三观上战胜你的。” “你这算是夸奖么?”高文拿眼角余光瞟了这个精灵之耻一眼,“而且不是一般的蛋是个什么形容方式……你要不试着在恩雅面前这么说说看?” 琥珀认真想了想,衡量着自己和一颗蛋之间的战斗力,脸上竟然露出有点跃跃欲试的表情,但好在最后理智还是战胜了她的行动力——她怀疑那个曾经是神的龙蛋哪怕只能在地上杵着,也能通过“不可名状的神力”把自己拍在各个地方,于是只好悻悻然地摆摆手:“别在意这些细节问题……话说你们到底谈什么了?竟能让你露出这种表情?” 高文略有些戏谑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深沉起来,他看着眼前的“半精灵”少女,对方那大大的琥珀色眼眸中充满了好奇以及一点担心,在几秒钟的沉吟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远方正在渐渐坠向地平线的辉煌巨日。 (快快快,祝我生日快乐!) “看到太阳了么?”他随口问道,“它现在看上去是什么模样的?” “太阳?”琥珀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理解高文为何突然问这么个问题,“还能是什么模样……一个橘红色的大火球?或者一个缠绕着云雾而且会发光的大气球?反正学者们是这么说的……话说这个问题跟你今天与龙神讨论的事情有关系么?” 高文没有回答琥珀的问题,只是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是啊,橘红色的大火球……但或许在某些时候,在某些个体的眼中,它便不再是这副模样……”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琥珀挠了挠头发,“不过我倒是听桑提斯讲课的时候提起过类似的知识,他说许多鸟类的眼睛和人类或者精灵的眼睛结构不同,它们所看到的事物颜色也不一样,甚至还能看到许多人类无法用肉眼看到的东西——它们眼中的太阳可能是绿色或者紫色,而在我们眼中晴朗空旷的天空在它们眼中可能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魔力漩涡,有些鸟甚至会因为神经疾病而被旋涡迷惑,在空荡荡的天空不断盘旋,直到累死……” “哦?”高文颇感兴趣地扬了扬眉毛,“是这样么?” “当然啊,”琥珀说着,摊了摊手,“不但有,而且还有一些比较迷信的猎人会把这种在天空盘旋至死的发疯的鸟叫做‘厄运鸟’,他们将那当做不吉利的兆头,如果进山前看到厄运鸟的话他们甚至会干脆放弃掉一天的捕猎,以防和那些鸟一样‘被看不见的妖灵迷惑而困死山中’,不过现在许多人都知道了,那只不过是因为天上的鸟看到了人类看不到的东西而已……” 琥珀兴致盎然地讲述着她学来的新知识,高文的心绪却在这个半精灵絮絮叨叨的讲述中莫名平静下来,他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从本质上,“厄运鸟”和恩雅所透露的“陷入错乱的宏观观察者”现象并不是同一种东西,但这二者却又有微妙的相似之处,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奇妙和巧合。 等到琥珀终于叨叨的差不多,高文才出声打破沉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啊,光顾着闲谈,正事都给忘了!”琥珀顿时一拍脑门,赶紧回过神来,“我们收到了北港传来的联络,塔尔隆德将派出一名常驻大使以及若干外交官员留在塞西尔,名单和对应的申请公函已经送来——大使是我们的老熟人,那位梅丽塔·珀尼亚小姐。” “常驻大使……看样子塔尔隆德那边终于渐渐走上正轨了,”听到琥珀带来的消息,高文反而没有丝毫意外,只是若有所思地轻声说着,“梅丽塔么?倒是和我预料的差不多。” “根据‘轨迹’情报线那边传来的消息,提丰方面也收到了塔尔隆德的正式建交公函,另一批常驻大使也将于近期抵达奥尔德南,不过日期上比我们晚一些,”琥珀又接着说道,“此外,我们派往大陆北方的情报干员传来消息,圣龙公国当局正在采取一系列涉及到塔尔隆德的舆论引导,其国内风向正逐渐发生变化,龙裔们正在重新审视自身与纯血巨龙的关系,原先的‘放逐’说法正在逐渐被官方淡化。按我这边的判断,这应该是塔尔隆德与圣龙公国关系正常化的‘预备’。” 一边说着,这个日渐成熟的情报头子一边忍不住叹了口气:“唉,上次见到玛姬的时候就看见她在花园里发呆,看上去龙裔们对塔尔隆德的感情确实挺复杂的……” 听着琥珀发出的感慨,高文的心思却飘向了另一个方向,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恩雅与自己说的那句话: “你认为,如今的‘圣龙公国’是第几个圣龙公国?”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思绪重新收拢,出声打断了琥珀:“别忘了知会赫蒂一声,让她为迎接常驻大使做好准备工作——不光是塔尔隆德的大使,今后很快我们还会迎来更多国家的使者,看样子使馆街那边很快就需要再次扩建了。 “另外,去通知瑞贝卡,准备召集研究魔潮与神明领域的大师级学者,我们要进行一次会议,我有些事情要公布。” 琥珀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什么,她抬起头,目光在探寻中与高文的视线相交,两秒钟后她便郑重其事地低下头来:“我明白了。” “我还以为你一定会追着问些什么,”高文忍不住看了这个半精灵一眼,“这么痛快可靠的样子可不像是你平常的行事风格。” 琥珀顿时翻了个白眼,与此同时身影已经渐渐在空气中变淡,唯有越来越缥缈的声音传入高文耳朵:“我也是会成长的好么……” …… 当流火座渐渐上升至天空的高点,寒意终于从整个大陆的所有角落退却,即便是在极北方的群山之巅,冰雪覆盖的区域也收缩到了一年中最小的阶段——龙临堡仍旧骄傲地挺立在最高的山上,围绕堡垒周围的积雪却已经退至山峰的最高点,从城堡高高的露台看下去,覆盖着岩石与泥土的山体表面正在泛起绿意,顺着山势向下延伸,绿意愈发浓郁,一路蔓延到了远方的城市、乡村和旷野。 龙血大公巴洛格尔转身离开了露台,穿过连接着露台和主城堡的小廊道和石拱门,越过那些熊熊燃烧的魔法火盆和古朴庄严的龙印石柱之后,他来到了龙临堡的最深处,安置御座的大厅中。 他最信赖的廷臣,戈洛什·希克尔与尤金·那托许正站立在御座两旁,而除了这两位深得信赖的廷臣外,整个御座大厅中此刻空无一人,原本应在此地侍候的卫士和仆从们皆已被屏退。 “陛下,”须发皆白、身穿斜纹白袍的尤金·那托许上前一步——尽管巴洛格尔名为“龙血大公”,但在他所统御的公国中,他的称号便是“陛下”,“通往下层的道路已经激活,龙血议会正在等待您的到访。” “知道了,”巴洛格尔轻轻点了点头,随后目光扫过两位廷臣,“这次,你们跟我一起去吧。” “陛下?”戈洛什·希克尔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今天并不是……” “我要去无名龙冢,看望那里的老朋友们,”巴洛格尔轻声说道,“你们和我一起来吧。” 两位廷臣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随后眼神沉静下来,慢慢点了点头。 巴洛格尔不再言语,只是迈步走向御座后方——在这座看上去由巨石整体打造的、极为古朴威严的巨大座椅后方,立着一尊规模庞大的龙首雕像,它是这大厅中最庄严且有气势的“装饰物”,而在龙首像与御座之间的空地上,一片圆形的石板地面微微突出地表,其边缘装饰着淡金色的线条纹路。 在沉默中,龙血大公和两位廷臣站在了这圆形地面的中央,片刻的等待之后,一个声音从后方的龙首像内传出:“升降梯……下行,目的地,龙血议会。” 一阵轻微的震颤随之从脚下传来,装饰着淡金色镶边的圆形地面震动了一下,便开始平稳地向下沉去。 巴洛格尔心中不禁有些感慨:在欧米伽离开之后,太多先进的自动系统都因网络中断而变成了废铜烂铁,唯有这些“老东西”,因为使用了过时的技术反而显得无比可靠。 戈洛什·希克尔和尤金·那托许两位龙裔廷臣则没有那么多感慨,他们只是带着庄重的表情,在沉默中随着平台一同下降。整个升降梯沉入了一座极深的竖井,它很快便越过了龙临堡的主建筑、一层地板甚至下方的地基,但整个下降过程仍未停止,而是向着这座古老高山的山体深处继续前行。 竖井中,自动感应的灯光逐一亮了起来,光芒照亮了圆形内壁上那些古老的、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翻新维护的结构。竖井的最上层材质还呈现出石头般的质感,但随着高度不断降低,井壁已经开始呈现出明显的合金结构,那些与井壁融为一体的导向凹槽、能量导管以及运转中的钢缆、轴承在灯光中一闪而过,在升降机运转的机械摩擦声中,一种来自地下深处的嗡鸣声渐渐变得明显起来。 终于,伴随着一阵晃动和一声闭锁装置激活的咔咔声,升降梯在某一层停了下来,那个生硬死板的合成音则传入三位乘客耳中:“升降梯……停止,已抵达,龙血议会。” 几声机械锁运转的响动之后,竖井侧壁打开了一道开口,昏暗的灯光映入了巴洛格尔大公眼中。 他率先迈步走出升降梯,在竖井之外,是另一座大厅。 一座位于山体深处的、外表看起来与地表上的那座“御座大厅”几乎一模一样的大厅,其结构仿佛就是地表那座大厅的翻版,甚至连每一座立柱、每一面墙壁和穹顶上的纹路都完全相同,而不同之处则在于,这座大厅中并没有那张巨大的石质御座以及龙首像,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座圆形的高台,高台与地面之间以陡峭的石梯连接。 这座几乎和地表的御座大厅完全一样的“镜像厅”中灯光昏暗,但随着巴洛格尔登上那座圆形高台,设置在此处的照明装置立刻自行启动了,明亮的灯光沿着大厅中轴线一路向尽头延伸,在陡然降下的明亮光辉中,排列在大厅两侧的一个个庞大阴影随之清晰起来。 那是二十二个由机械、管道、人工神经束和少量生物组织交缠而成的龙首,大量从穹顶垂下的机械臂和管道线缆将他们固定在距离地面大约一米高度的半空,每一座龙首下方又有圆形的平台,那平台的外壁是某种来自古代的金属,其顶面则是透明的水晶,有仿佛血液般粘稠的液体在平台内部缓缓流动,在那粘稠的液体深处,只隐约可以看到结构复杂的机械泵和管道系统——正如心脏般持续跳动。 第1145章 三十世代 巴洛格尔站在龙血大厅的高台上,神色肃穆地注视着那些排列在大厅两侧的二十二座龙首——那些几乎完全由机械结构组成的头颅似乎还没有结束上一个流程的思考,他们垂首沉默,仅有微弱而闪烁的灯光在其管道深处游走,循环泵和气体管道运转时发出的“嘶嘶”声偶尔从某处传来,是整个大厅中为数不多的声音。 终于,其中一座龙首后方的灯光明亮起来,这颗头颅也随之微微抬起,在机械臂的牵引下,他转向巴洛格尔的方向,讲话器中传来一个缺乏感情波动的合成声:“巴洛格尔,避难所管理员,欢迎来到龙血议会。” 一个个龙首相继从沉思中醒来,伴随着一连串的灯光信号和机械声响,他们纷纷转向巴洛格尔的方向,点头致意。 “日安,议员们,”巴洛格尔打破沉默,神色严肃地说道,“关于上次请你们推演的那个问题,可有结论?” “非常遗憾,该思维流程已被龙血议会提前终止,”龙首之一说道,“本纪元的文明发展轨迹已经完全超出历史资料的参照库,不可预测的因素超过了阈值,我们认为即便强行进行推演,也无法准确预判‘联盟’以及龙族未来的走向。” “不仅如此,”另一名“议员”接着说道,“我们认为今后已无必要继续利用龙血议会来推演此类议题——神话时代结束了,管理员,我们旧有的推演模组已不再适应新的局面。” “……我明白了,我会慎重考虑你们的意见,”巴洛格尔沉默了两秒钟,微微点头说道,“那么另一件事……关于我们的神明。现已证实,龙神陨落之后残留下来的人性部分已经自行重组再生,现滞留于人类国度塞西尔。” “此事我们已经知悉,并于12小时前完成了评估,”距离巴洛格尔最近的龙首做出回应,“这是超出我们所有预案的情况,但从结果来看,它并不具备威胁性。唯一可能的变数在于,人类将有机会接触到大量涉及到神明和魔潮的知识……此事将具有正面倾向。是否在此思维流程上继续进行推演?” “继续推演,”巴洛格尔立刻说道,“我们需要判断和其他国度建立进一步交流的可能性,尤其是塞西尔……这一纪元的所有变数,几乎都是从那片土地上展开的。” “明白,该流程已加入任务计划。” 龙血大厅中一时间安静下来,巴洛格尔站在高台上仿佛陷入思索,那些“议员”则充满耐心地等待着来自管理员的下一个交互指令,半分钟的沉默之后,巴洛格尔才突然打破这份安静:“我没有更多问题了——打开通往无名龙冢的通道吧。” “明白,通道已开启。十秒钟后议会将转入工作模式,期待你的下次造访,管理员。” 单调的机械合成音在大厅中响起,轻微的震颤从平台下方传来,二十二座龙首上方的灯光逐一熄灭,这些已经完全机械化的古老思考者逐一低下了头颅,大厅中重新归于暗淡,只剩下位于穹顶中轴线的一道灯带洒下清冷的辉光,照亮了高台前方一道倾斜向下的阶梯——那阶梯一路向下延伸,其深处可看到昏黄的光芒,不知一路延伸到了多深的地方。 巴洛格尔走下高台,尤金和戈洛什两位爵士则立刻上前来到他的左右,三人没有交谈,只是神色肃穆地相互交换了眼神,随后便走向那道阶梯,走向地下深处。 通往无名龙冢的路上没有升降机,只有这道长长的阶梯,漫长的仿佛巴洛格尔久远的记忆,亦或凡人从地表爬向星空的漫漫长路,周围的墙壁材质从聚合物变成了金属,又从金属变成了附魔的石头,古朴肃穆的浮雕出现在阶梯的两侧,并逐渐覆满了前方的屋顶。 最终,巴洛格尔在一扇大门前停下了脚步,那扇门庄严地伫立在地下深处开凿出来的宽阔空间中,光秃秃的表面却看不到任何装饰性的纹路,唯有大门前的地面上,水晶散发出的光辉照亮了一行仿佛用利爪刻出来的文字:“致已死者,亦致赴死者。” 沉重的石质大门在魔力机关的推动下缓缓打开了,一处宽广到可以令人类目瞪口呆的地下空间出现在尤金与戈洛什面前,他们跟在巴洛格尔身后踏入其中,踏入了这圣龙公国最庄严肃穆,却只有龙血大公本人和极少数龙裔才知晓的地方——无名龙冢。 巨大无匹的立柱支撑着这座几乎可以放进去一整座城堡的空间,历经无数岁月的石板地面在视野中延伸向远处,高高的穹顶上,原始的岩层之间探出了许多刻满符文的金属柱,微微的电光和发光云雾在金属柱之间无声游走,维持着洞窟内的环境稳定,也通过元素祝福的方式让这里的一切都足以抵御漫长时光的侵蚀,甚至让整座山体都能免于地质活动的破坏。 而在这些巨大的立柱之间,一座又一座以巨龙体型为参考的“墓碑”在昏暗中沉默伫立,它们倾斜着嵌入巨石制成的底座中,在每一座底座后面,则是同样用巨石雕刻而成的龙族雕塑——然而和真正的巨龙比起来,这些石雕中的巨龙却显得格外瘦小、虚弱,并且多半都有着肉眼可见的身体残缺,就仿佛是特意为了和真正的巨龙做出“区别”一般,他们的形态皆被调整的像是某种……亚种。 戈洛什的目光扫过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座“墓碑”,在那倾斜的巨石表面上,并没有正常墓碑应有的墓志铭,甚至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字,唯有几个冰冷的字母和数字数字深深地刻在其表面:第一世代,120千年-180千年。 在紧邻着的另外一块墓碑上,戈洛什爵士的眼中映出了另外一行冰冷的字母和数字:第二世代,182千年-246千年。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巴洛格尔却已经迈步向前走去,戈洛什便将想说的话暂且压下,跟在龙血大公的身后向着大厅的更深处前行。在沉默无言中,他们越过了早期的几个世代,仿佛在越过那些早已消失在记忆中的古老历史,岁月凝结成脚下坚硬粗糙的砖石,一个又一个千年在他们的脚步下向后退去。 在第1820个千年,巴洛格尔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最后一座还未完工的墓碑映入他的眼帘,墓碑上深深地刻着字母:第三十世代,1820千年——。 在这块墓碑后方,一座尚未完成的巨龙雕塑沐浴在穹顶水晶洒下的暗淡光辉中,它俯卧在大地上,昂首注视着封闭的穹顶,在嶙峋崎岖的脊背两侧,是一双畸形萎缩的翅膀。 巴洛格尔在这座无名的坟冢前站定,注视着尚未刻完的石碑和欠缺细节的巨龙雕塑,戈洛什爵士的声音则从他身后传来:“上次来这里……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毕竟我们不该随意打扰这些坟墓的安宁……尽管它们背后空无一物,”巴洛格尔轻声说道,“但如今总算有了些好事发生,好消息也该送到这里。” “我还记得第一次被你带到这里的时候,”满头白发的尤金·那托许爵士轻轻叹了口气,“真实的历史……当时我真心觉得,真实的历史还不如一个醒不来的梦。” 巴洛格尔大公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伫立在第三十世代的墓碑前,一旁的戈洛什则看向墓碑上那空白的部分,突然沉声说道:“塔尔隆德大护盾已经熄灭,用于重启圣龙公国的基因库也毁于战火,无论今后这个世界的前路如何,第三十世代恐怕都要成为‘龙裔’这一族群的最后一个世代了……您觉得未来的某一天还会有人在这墓碑上刻下属于我们的最后一个数字么?” “这里的每一个数字都是我亲手刻下,若终结之日真的到来,我们的努力最终宣告失败,我也一定会在这里刻下最后一笔之后再告别这个世界……但比起那毫无希望的结局,我更希望第三十世代的墓碑上永远留空。”巴洛格尔慢慢摇了摇头,随后缓缓转过身,注视着自己一路走来的方向,他看到那些巨大而沉默的坟冢在自己视线中延伸,二十九个已经彻底消失在真实宇宙中的龙裔世代化为没有生命的石雕,仿佛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那些都是他曾精心培育、潜心照料过的“后裔”们。 “我时常感觉自己肩负罪恶,尤其是在注视着这些无名之碑的时候,”龙血大公嗓音低缓地说道,“我抛弃了他们二十九次……当魔潮到来的时候,我任由他们在末日中消散,自己却像个落荒而逃的懦夫,而在下一次重启之后,我却还要坐上高位,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这是不是很讽刺?” “……作为第三十世代的一员,我恐怕无法回答您的问题,”戈洛什爵士看着自己身旁这位太古巨龙,在短暂迟疑之后说道,“但我知道一个道理……世间没有毫无代价之物。 “在神话时代,龙神与塔尔隆德共同竭尽全力维系着艰难的平衡,圣龙公国的存在则是一个长期、公开却从不被承认的秘密,我相信神明从一开始就知道龙裔的存在,甚至从一开始就知道欧米伽系统的使命,然而在长达一百八十七万年的时间里,这一切都被谨慎地隐藏在平衡点的一侧,从未逾越半步。 “在这种情况下,让‘龙裔’进入塔尔隆德的视线,甚至接受神明的庇护,这并非拯救,而是彻底的葬送,对所有同胞的葬送。 “我没有资格代替之前的二十九个世代来评判您或者塔尔隆德的选择,更没有资格替他们原谅或谴责任何事情,但我必须反驳您对自己的判断——真正的懦夫,是没有胆量在重启圣龙公国二十九次之后,仍然有勇气回到这里的。 “注视他们消亡,比带他们前往塔尔隆德寻求保护需要更多的勇气,陛下。” “有人也曾说过和你同样的话,”巴洛格尔大公突然笑了一下,“也是在这个地方。” “是么?可惜我无缘与之相见。”戈洛什摇了摇头说道。 巴洛格尔大公没有回应,他只是静静地思索了片刻,才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你们说的都对……我是不该执着于此,尤其是在已经经历了这么漫长的岁月之后更是如此。或许任何一个世代都可以选择憎恨或原谅,任何个体也都能选择宽恕或愤怒,但在自然伟力面前,这一切最终还是要让步于唯一的问题……让文明得以延续。” 他终于收回了望向那些坟冢的目光,并扫视着这整个广阔的地底大厅,在那些昏暗古旧的墙壁和立柱之间,隐藏的其实不仅仅是几十座无名龙冢。 “一百八十七万年……我们对魔潮的观测记录以及在魔潮中保护心智的各种失败尝试都埋藏在下层的档案馆中,而且其中几乎所有资料都是在塔尔隆德的环境之外收集汇总,虽然那是一份失败的答卷,但仍然是一份弥足珍贵的参考资料,”龙血大公沉声说道,“现在的关键是……我们的新盟友们,联盟中的凡人诸国,是否能够做好准备面对这份‘礼物’。” “龙血议会已经无法评估新生的‘联盟’,也无法评估高文·塞西尔的一系列行动将为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变化,这一纪元,我们或许该试着自己做些决定了,”尤金·那托许爵士慢慢说道,“在我看来,既然我们已经决定加入了这个‘联盟’,就应该做些与成员国身份对等的事情。” …… 辽阔无垠的海洋上,一支规模庞大的舰队正在乘风破浪,航行在人类从未造访过的陌生大海上。 坚守高昂的寒冬号上,身披大氅的海军总指挥官拜伦踏上甲板,在迎面而来的寒风中微微眯起了眼睛,他极目看向远方,看到舰首前部的海平面上正泛起细碎的浪花,海水如有生命般在那里升腾起来,形成了醒目的移动水柱,担任领航员的海妖卡珊德拉稳稳当当地“坐”在那水柱的顶端,一边统御着周围的海水,一边回头对总旗舰的方向挥手打了个招呼。 拜伦朝着那位海妖女士的方向挥手以作回应,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在高远的蓝天上,数个庞大的身影正鼓动巨翼,保持着与舰队同样的方向和航速向前飞行,又有两架龙骑兵飞行器盘旋在那些庞大的身影周围,龙翼一般的推进翼板高高扬起,反射着明亮的天光。 那些是担任空中护航编队的巨龙,以及寒冬号上所搭载的两架侦查型龙骑兵。 “塔尔隆德啊……”拜伦脸上露出笑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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