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所谓的‘龙神’。是这样么?” “完美的推测,几乎就是全部的真相了,”龙神淡淡地说道,“只少了一个细节——你口中的‘某种原因’。关于这个‘某种原因’,你其实已经有想法了不是么?” 高文立刻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依稀间他想明白了某些关键,在稍作犹豫之后,他决定说出来:“是,我有想法,这想法源于我在穿越永恒风暴时所看到的一些东西——我就明说了吧,我在永恒风暴的中心看到了一片战场,龙与‘众神’的战场。尽管我不认识那些体型庞大的进攻者,但直觉告诉我,那些东西就是龙族的众神。然而奇怪的是,在脱离风暴之后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这些事情,琥珀、维罗妮卡和梅丽塔都不记得……” “这是出于善意,”龙神说道,“目睹那些东西对凡人的精神健康并无益处,清洗记忆、抹掉痕迹都是为了清除她们遭到的精神污染。” 高文的手放在橡木杯旁,他的目光落在龙神身上:“所以……当时果然是你出的手。” 龙神坦然地点点头:“确实是我。” “那为什么你没有顺便把我的记忆也‘处理一下’?”高文好奇地问道,“还是说你有意留着我的记忆,就为了今天和我谈这些事情?” “……我尝试过,但失败了,”龙神竟好似短暂犹豫了一下,紧接着说出了让高文都很意外的答案,“事实上我尝试了整整六次。” 高文:“?” “看来你甚至没感觉到一个神明曾经尝试清洗你的记忆,”龙神恩雅不紧不慢地说道,“事实上,当我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浩瀚无边、无穷无尽,而且每分每秒都在迅速自我修复和进行保护性重组的记忆之海时,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高文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你还发现什么了?” “请放心,我并没有窥探你的记忆——我并无这方面的职权,即便是有,我也怀疑自己是否能从你的记忆中看到有用的东西,以及能否在这个过程中保证自己的安全,”龙神笑了起来,“毕竟……你与起航者紧紧相连,而没有哪个神明愿意和起航者的遗产正面碰撞。” 高文捧着橡木杯的手非常细微地抖动了一下——他知道这一点点细微的抖动瞒不过对面“神明”的眼睛。 “你还知道什么?”他抬起头,看着对方。 “从你‘复活’之后没多久,我就注意到了人类世界发生的变化,”龙神只是平淡地笑着,表情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太大变化,“你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很多东西,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超出了凡人社会当时的发展阶段,也超出了真正的‘高文·塞西尔’所可能掌握的知识与经验。尽管你一直很认真地让自己像个普通人类,但在我看来……还不够像。 “我掌握了很多线索,但我没必要把每一条线索都说给你听,在这里,我只是想以龙族众神的身份向‘真正的你’致以问候——龙族众神向你问好,域外游荡者。” “域外游荡者……”高文忍不住笑了一下,“其实最初那只是用来吓唬那些黑暗教徒的……” “但本身并不完全是编造的,”龙神似笑非笑地看着高文,“而且用来形容一个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因何降临,不知有何目的的‘外来灵魂’非常恰当,不是么?” “……看来龙族和起航者之间的联系比我想象的更深。” 龙神没有回应这句话,祂只是用某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高文两眼,好奇地问道:“其实有件事我很在意——即便你与起航者的遗产有了一定联系,但你目前所使用的仍然只是一具人类的躯体,这躯体非常脆弱,我无意冒犯——但我一根手指就能碾碎你现在用的躯壳,可你还是接受了我的邀请,放下你刚刚建立的庞大帝国,只带着两个聊胜于无的‘护卫’来到了塔尔隆德……你真的不担心龙族存有恶意,或者我这个‘神明’存有恶意么?” 高文捧起橡木杯喝了一口,随后扬起一侧眉毛:“当初主动提出邀请的人可是你,而且还邀请了两次。” “邀请是一回事,赴约是另一回事,”龙神显然不希望听到敷衍的答案,“从常理上,你目前在凡人世界中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你不应该如此贸然行事,从谨慎的角度,不管是塔尔隆德还是‘龙神’,对人类而言都算是敌我不明的阵营,若考虑到你对神明已有的认知,你更是应该对我有一定的天然敌意,所以我才更加好奇……在如此值得警惕的情况下,你到底是有什么底气,就这样来塔尔隆德赴约?” 这位“塔尔隆德众神”的目光落在高文身上,那双淡金色的眸子中仿佛已经酝酿着难以想象的威能,在呼吸间,高文甚至可以感觉到整个上层圣殿都在微微震颤着。 他毫不怀疑,这位“神明”确实有着在瞬间杀死自己的力量——祂已经在这个世界生存了太久,龙族已经在这个世界发展了太久,塔尔隆德之神早已强大到某种匪夷所思的程度,祂的强大,是任何凡人之力都难以抵挡的。 除了“起航者”。 “你有动手的理由么?”高文平静地迎着恩雅若有若无的威压问道。 “有——仅凭你和起航者遗产有一定联系,你便已经是‘神’的天然隐患,而你这个隐患现在处于非常容易被杀死的状态,相当一部分神明在这种情况下会选择排除威胁。” “那我就当你有动手的理由吧,”高文放下橡木杯,很放松地靠在了华丽的金色座椅上,眼睛却飘向上方,仿佛透过大厅的穹顶看着北极璀璨的星空,“但你要知道,起航者留下的遗产遍及整个太空,一部分在轨设施的轨道会越过北极点,而在任何时刻,都有至少三颗引力锚定式卫星以及一个大型引力锚定式空间站注视着塔尔隆德……而更多的非锚定设施则会在十二小时内从塔尔隆德附近的天空掠过。” “……所以,这就是你的所谓‘底牌’?”龙神皱了皱眉,紧接着略带失望地摇了摇头,“我本还有更高的期待——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所提到的那些设施,在很多年前便已经能源枯竭,除了苍穹之外,起航者留在太空的只是成百上千座冰冷的墓碑而已,你的底牌就是那些没有任何攻击能力的‘墓碑’么?” “它们确实没有进攻能力,主要能源全部离线,自我修复功能瓦解,现在只是在依靠备用能源维持轨道而已,”高文一脸坦然地说道,“不管塔尔隆德上空飘多少卫星和空间站,确实都没办法朝地面哪怕开一次火……”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嘴角翘了起来:“但如果它们掉下来呢?” 龙神的眼神终于变得严肃起来。 “有一条指令,哪怕那些设施的能源濒临枯竭也仍然能用,因为它是依靠备用能源完成的,”高文再次捧起橡木杯,看到那杯中的饮料已经再次斟满,他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心情愉快地说道,“‘废弃协议’,用于让超限服役的太空设施安全退役——在出发之前,我已经把塔尔隆德设定为十二颗卫星以及三座空间站的坠落目标,只等协议生效,起航者的遗产便会从天而降——我想问一下,塔尔隆德大护盾能挡住它们么?” “……即便陨石坠落,大护盾也能安然无恙,但如果是起航者的遗产从天而降……护盾确实无法抵挡,”龙神仿佛屏息静气了数秒钟,才开口打破沉默,“那些卫星和空间站里的某些危险装置以及残存武器会殉爆,有害物质将污染整个生态系统,无数龙族会死去,而我会毫不犹豫地保护他们——并因此重伤,甚至陨落。” 祂长长地呼了口气,用郑重的视线看着高文:“好吧,我承认这是一张好牌。但你真的有把握可以及时下达废弃协议么?或许……我可以在你反应过来之前便摧毁你,让你来不及下令,或者我能够干扰你的思维,让你无法准确下达指令——我的动手速度可以非常快,快到你这具凡人躯体的神经反射速度根本跟不上,你有想过这种可能么。” 高文扬了扬眉毛。 他放下了手中的橡木杯(这确实需要一点意志力),随后从怀里摸出机械表,看了一眼上面的时间。 “你搞错了一件事,”他说道,“我并不需要下达废弃协议的指令——我已经下达指令了。 “在越过永恒风暴之后,踏上塔尔隆德大陆之前,我就下令启动了列表中所有太空设施的废弃流程,十二颗卫星以及三座大型空间站早已开始执行操作——只不过,我给它们留了十二个小时的最终确认倒计时。 “而我这些天在做的,就是每十二个小时将它们推迟一次。” 第0960章 “众神” 橡木杯中的液体微微荡漾着,倒映着圣殿大厅金碧辉煌的穹顶以及游走在那些立柱和绘画之间的淡金色微光,高文捧着橡木杯子,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而坐在他对面的“神明”几秒种后也同样微笑起来。 “精彩,”祂笑着说道,“你吓到我了。” “因为你也吓到我了,”高文坦然说道,“尤其是在看到塔尔隆德上空的‘真相’之后。” 随后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其实即便做到这一步,我也不敢保证自己的这张牌就一定有效——我只能把一切都准备上,但世界上总有人智无法准备的变数。比如……我之前就不敢确定那些坠落冲击对你到底有多大威慑,也不敢肯定你是否有直接读取记忆、篡改我所发出的指令的能力……我唯一的倚仗,就是像你这样的‘神明’无法直接对起航者的遗产动手脚,无法拦截或篡改我的指令,而现在就结果来看,情况还不错。”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出手去,随意从桌上取了块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点心放进口中。 微甜,不腻,还有一种奇特的清香。 “确实……即便知道了你的安排,我也没办法对起航者的遗产做任何事情……你有赌的成分,但赌对了,”龙神也端起了面前的茶杯,浅浅地品了一口,她看着高文,就好像普普通通的好友相谈般说着,“确保互相毁灭,甚至在一方灭绝的情况下仍可确保报复手段能够自动生效,令人惊叹的思路——你看,那些黑暗教徒对你心怀恐惧其实是正确的,你光辉伟岸的英雄形象下面有着非常可怕的心思,我大胆猜测一句——这种可怕的思维习惯和你真正的‘故乡’有关?” “差不多吧,”高文随口说道,“但我还是觉得这个世界和我的故乡比起来条件恶劣多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看看你这个‘域外游荡者’真正的故乡是什么模样,”龙神感叹着,但紧接着摇了摇头,“好吧,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一切真到了那一步,你真的会选择摧毁塔尔隆德?你现在应该意识到那些‘废弃卫星’坠毁之后有多大的破坏力了,它们足以摧毁并污染一个国度,而这个国度中的很多成员……其实和你关系是不错的。” “所以我很庆幸,它终究只是个威慑。”高文神色平静地说道。 “……不错,”龙神定定地看了高文好几秒钟,才慢慢说道,“保持这种警惕和果决的心态吧,如果你将来还要和神明打交道,那么这种心态是必不可少的。” 高文一时间没有说话,他整理了一下语句,才突然抬头看向对方:“当初永恒风暴中心那些对抗‘众神’的龙族不够警惕和果决么?” “他们……”龙神似乎犹豫了一下,眼底竟露出一丝复杂神情,“他们很好,都做得很好……只可惜晚了一步。他们原本是有机会成功的,然而文明整体的信仰已经变得过于强大,到了无法正面对抗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贸然的对抗行为又引起了所有神明的同时降临和失控……” “所有神明的同时降临和失控?”高文立刻皱起眉头,“那么这些‘所有神明’又是如何成为你这个‘众神’的?为什么祂们会……融合成你?” 在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他感觉十分怪异,因为他询问的对象正是昔日的“众神”,正是当初龙族忤逆的目标,是塔尔隆德上空最大的阴影和恐怖之源,然而他却有一种感觉——龙神一定会回答自己,这些看似悖逆的问题,甚至是祂期待已久的。 “……这就是凡人尝试挣脱锁链失败之后的结果,”龙神果然沉声说道,祂的眼神变得异常严肃,那目光甚至有些灼人,“记住,千万记住——不管是任何凡人种族,他们都只有一次机会,失败之后就会面临和龙族一样的结果。当信仰的秩序彻底崩溃,神和人之间的关系越过了矛盾的极值,而锁链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挣脱的话,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神明将融合为一,‘众神’将成为最终极的枷锁。 “这‘众神’将以文明为名,以文明所有的历史、文化、崇拜和畏惧为骨架,以所有文明成员的心智为力量来源,文明整体的力量有多强,众神就有多强。” …… 恐怖的轰鸣和噩梦般的呼啸声惊醒了住在上层区的许多龙族,甚至连刚刚入睡的安达尔议长,也被殿堂外异常的动静所惊醒。 这令人敬畏的太古之龙从他那缠绕着无数管道和线缆的“王座”上扬起头颅,听到隐隐约约的雷鸣风暴之声仍然在不断传来,神经感知端子中回荡着许多同族惴惴不安的询问和惊呼,在不安驱使下,他立刻呼叫道:“欧米伽!外面发生什么了?” 欧米伽的交互界面迅速亮起,伴随着机械合成的声音:“正在转接外部监视器……是一道能量风暴,正在上层圣殿上空成型,能级仍在提升。” 紧接着,安达尔面前最大的一道水晶帷幔表面便浮现出了清晰的监控影像,他看到金碧辉煌的上层圣殿出现在帷幕中,圣殿周围笼罩着比往日更加强大的淡金色光晕,而一道可怕的气旋竟赫然倒悬在圣殿的上空——那气旋中裹挟着猩红的火光和闪电,规模甚至可能比整座山峰还要巨大,它旋转着,蔓延着,不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呼啸声,而且每分每秒都在扩大! 塔尔隆德境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可怕的自然现象?!这片被神明庇护的土地上怎么可能出现这种东西!? “欧米伽!”安达尔议长立刻叫道,“天气控制器怎么没有反应?” “天气控制器运转正常,该现象在警戒列表之外……”欧米伽迅速做出回应,但紧接着它的汇报便被打断,“特殊联络——安达尔议长,赫拉戈尔大祭司要与您通话。” “赫拉戈尔?”安达尔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接通。” 下一秒,位于大厅一侧的欧米伽交互界面便被赫拉戈尔那张严肃的面孔所取代了,安达尔随之转过头:“赫拉戈尔,上层圣殿那边……” “一切正常,无事发生,”界面上的龙祭司面无表情地说道,“告诉大家,安心即可。” 安达尔议长眼窝中的机械义眼泛起微光,机械控制的伸缩结构不自觉地微微活动着:“赫拉戈尔,你……” “我们的主正在接待客人,”龙祭司略显冷漠地说道,“议长阁下,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要在意那道气旋,它会消失的,明天的塔尔隆德仍然是万里晴空。” 说完这句话,赫拉戈尔也没有等安达尔的回答便单方面挂断了通讯,短暂的噪波画面之后,欧米伽的交互界面便重新出现在大厅一侧的水晶帷幔上。 “安达尔议长,”欧米伽的声音将安达尔从短暂的愣神中惊醒,“是否需要发布避灾命令?” “……不,不必了,”安达尔深深吸了口气,缓慢摇着头颅,“告诉大家,这是天气控制器在做临时调整——没有危险,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议长阁下。” …… “我好像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高文放下杯子,微微皱眉看向大厅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开放式的阳台,然而可能是由于角度原因,他从这里并看不到多少风景。 “不必在意,”坐在他对面的神明淡然说道,“只是些许风声。” “好吧,风声,塔尔隆德一带的风总是很大,”高文看了那“神明”一眼,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紧接着他的表情便重新严肃起来,回到了之前那个让他惊愕的差点握不住杯子的话题中,“众神……也就是说,只要‘忤逆’失败,神明就一定会融合为一,成为‘众神’?这个过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这其中有什么原理么?” “你还真是喜欢追究原理,”龙神笑了一下,摇摇头,“可惜的是,我给不了你答案……” 高文盯着对方:“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既不知道,也不能说,”龙神说道,“尽管我是‘众神’融合的结果,但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而且我相信这个过程背后蕴含的真理已经超出了我们交流的‘极限’——即使你我之间,有一些知识也是无法轻易交流的。” “好吧,我明白了,”高文略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随后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大厅入口,看向了赫拉戈尔理论上正待着的地方,“那关于赫拉戈尔的事情呢?你知道的……我在永恒风暴的中心曾见过一个化为人形的龙族,我相信那就是赫拉戈尔。关于这一点,你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么?” 龙神沉默下来。 就在高文以为这个问题过于敏感,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听到对方的声音突然响起:“既然你看到了,那你应该能看出来,他曾经站在那战场的中心,带领着龙族们奋起反抗失控的神明……很讽刺,不是么?现在他是塔尔隆德身份最高的神官了,侍奉着塔尔隆德唯一的,最高的神明。” 高文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他看着龙神,嗓音低沉:“所以这是某种‘惩罚’么?是众神降下的责难?还是……单纯的‘恶趣味’?” 龙神摇了摇头:“都不是,它是一场交易。” “交易?” “凡人选择屈服,神明结束审判,”龙神坦然说道,“这场交易需要‘象征’,赫拉戈尔就是这个象征。” “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 “好吧,我知道了。”高文点了点头,表示这个话题可以就此结束。 “或许我们该谈论些轻松的话题,”龙神突然笑了一下,语气变得仿佛在谈论天气和日常,“你和你的朋友们已经在塔尔隆德游览了三天——我相信你们已经看到了不少东西,现在,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对塔尔隆德的看法?”高文扬起眉毛,“你要听实话?” “如果我想,我可以听到无数华丽而甜美的谎言——我要听实话,听听你这个‘域外游荡者’发自内心的评价。” 高文看着对方的眼睛,在那双完美的超出凡人的眼睛中,他看到一片平静与虚无。 “畸形,”他说道,“繁荣却病态,先进又腐朽,喧闹繁华的表层之下毫无生机。” 龙神点点头:“辛辣而直接的评价。” “这就是我看到的事实,”高文说道,“塔尔隆德已经停滞多少年了?几十万年?一百万年?或许只有如此长时间的停滞才能解释我看到的一切。第一眼,我看到了它的繁华和先进,坦白说那甚至吓了我一跳,我几乎以为那是幻想中才出现过的先进社会——但随着我看到它的内部,越来越多黑暗悲凉的东西便呈现在我眼前…… “塔尔隆德已经僵死了,僵死在发展到极限的技术框架里,僵死在石头一样僵硬的社会结构里,僵死在这个……被你称之为‘永恒摇篮’的庇护所中。坦白说,在看着塔尔隆德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在看一座废墟——一座正在自动运转的废墟。” 高文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一声叹息:“这座国度被称作巨龙之国,但龙族在这里好像已经成了最不需要的东西——不管是下层塔尔隆德的公民,还是所谓的上层公民,其实都已经和文明发展脱钩,这就是我看到的事实。” 犹豫再三,他终于是没有把自己心中所想的“资本主义终极阶段”几个字给说出来。 毕竟,虽然塔尔隆德的情况看上去很像他所知的那个阶段,但他知道二者在本质上仍然是不同的——导致塔尔隆德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的,是更加复杂的原因。 原因之一此刻甚至就坐在自己面前。 龙神这一次沉默了很长时间,甚至长到了高文都开始担心祂是否会摔杯为号召五百刀斧手进来的程度,但最终祂还是开口了,在一声叹息之后,祂露出释然般的表情:“能做出这种评价,你确实很认真地去看了。” “所以,我现在才格外好奇——”高文沉声说道,“神和人之间的锁链到底是什么?它究竟是如何生效的,又是如何把凡人和神困住的?它的威能究竟都体现在什么地方?如果我们想要挣脱它……到底该从何着手,才是‘正确’的?” 第0961章 故事 终于,高文问出了他此行来到塔尔隆德最为关注,也是最重要的问题。 关于那道连接在凡人和神明之间的锁链。 如果说在洛伦大陆的时候他对这道“锁链”的认知还只有一些片面的概念和大致的猜想,那么自从来到塔尔隆德,自从看到这座巨龙王国越来越多的“真实一面”,他关于这道锁链的印象便已经愈发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发展到极致的“行星内文明”,是一个似乎已经完全不再前进的停滞国度,从社会制度到具体的科技树,塔尔隆德都上了重重枷锁,而且这些枷锁看起来完全都是他们“人”为制造的。联想到神明的运行规律,高文不难想象,这些“文明锁”的诞生与龙神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在下城区,他看到了一个被彻底锁死的文明会是什么模样,至少看到了它的一部分真相,而他相信,这是龙神主动让他看的——正是这份“主动”,才让人感觉分外诡异。 因为他能从龙神种种言行的细节中感觉出来,这位神明并不想锁住自己的子民——但祂却必须这么做,因为有一个至高的规则,比神明还要不可违逆的规则在约束着祂。 高文已经和自己手下的专家学者们尝试分析、论证过这个规则,且他们认为自己至少已经总结出了这规则的一部分,但仍有一些细节需要补充,现在高文相信,眼前这位“神明”就是这些细节中的最后一块拼图。 听到高文的问题,龙神一时间沉默下来,似乎连祂也需要在这个终极问题前整理思绪谨慎作答,而高文则在稍作停顿之后紧接着又说道:“我其实知道,神也是‘身不由己’的。有一个更高的规则约束着你们,凡人的思潮在影响你们的状态,过于剧烈的思潮变化会导致神明向着疯狂滑落,所以我猜你是为了防止自己陷入疯狂,才不得不对龙族施加了重重限制……” “域外游荡者,你只说对了一部分。”就在这时,龙神突然开口,打断了高文的话。 高文微微皱眉:“只说对了一部分?” “神确实是身不由己的……但你低估了我们‘身不由己’的程度,”龙神慢慢说道,声音低沉,“我确实不希望自己陷入疯狂,我自身也确实是龙族的枷锁,然而这一切……并不是我主动做的。” 淡金色的辉光从圣殿大厅顶端降下,仿佛在这位“神明”身边凝聚成了一层朦胧的光环,从圣殿外传来的低沉轰鸣声似乎减弱了一些,变得像是若有若无的幻觉,高文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可在他开口追问之前,龙神却主动继续说道:“你想听故事么?” “故事?”高文先是愣了一下,但紧接着便点点头,“当然——我很有兴趣。” 龙神笑了笑,轻轻摇晃着手中精致的杯盏:“故事一共有三个。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母亲和她的孩子。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烟的年代,一个母亲和她的孩子们生活在大地上。那是上古的荒蛮年代,所有的知识都还没有被总结出来,所有的智慧都还隐藏在孩子们尚且稚嫩的头脑中,在那个时候,孩子们是懵懂无知的,就连他们的母亲,懂得也不是很多。 “那个时候的世界很危险,而孩子们还很脆弱,为了在危险的世界生存下去,母亲和孩子们必须谨慎地生活,事事小心,一点都不敢犯错。河里有咬人的鱼,所以母亲禁止孩子们去河里,树林里有吃人的野兽,所以母亲禁止孩子们去树林里,火会灼伤身体,所以母亲禁止孩子们玩火,取而代之的,是母亲用自己的力量来保护孩子,帮助孩子们做很多事情……在原始的时代,这便足够维持整个家族的生存。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孩子们会渐渐长大,智慧开始从他们的头脑中迸发出来,他们掌握了越来越多的知识,能做到越来越多的事情——原本河里咬人的鱼现在只要用鱼叉就能抓到,吃人的野兽也打不过孩子们手中的棍棒。长大的孩子们需要更多的食物,于是他们便开始冒险,去河里,去森林里,去生火…… “可是母亲的思维是迟钝的,她眼中的孩子永远是孩子,她只觉得那些举动危险万分,便开始劝阻越来胆子越大的孩子们,她一遍遍重复着许多年前的那些教诲——不要去河里,不要去森林,不要碰火…… “她的阻拦有些用处,偶尔会稍稍减慢孩子们的行动,但总体上却又没什么用,因为孩子们的行动力越来越强,而他们……是必须生存下去的。 “一开始,这个迟钝的母亲还勉强能跟得上,她慢慢能接受自己孩子的成长,能一点点放开手脚,去适应家中秩序的新变化,但是……随着孩子的数量越来越多,她终于渐渐跟不上了。孩子们的变化一天快过一天,曾经他们需要许多年才能掌握捕鱼的技巧,然而慢慢的,他们只要几天时间就能驯服新的野兽,踏上新的土地,他们甚至开始创造出各种各样的语言,就连兄弟姐妹之间的交流都迅速变化起来。 “母亲无所适从——她尝试继续适应,然而她迟钝的头脑终于彻底跟不上了。 “她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些已经过于老旧的教条,继续约束孩子们的各种举动,禁止他们离开家中太远,禁止他们接触危险的新事物,在她眼中,孩子们离长大还早得很——然而事实上,她的约束已经再也不能对孩子们起到保护作用,反而只让他们烦躁又不安,甚至渐渐成了威胁他们生存的枷锁——孩子们尝试反抗,却反抗的徒劳无功,因为在他们成长的时候,他们的母亲也在变得越来越强大。 “现在,母亲已经在家中筑起了篱笆,她终于再也分辨不清孩子们到底成长到什么模样了,她只是把一切都圈了起来,把一切她认为‘危险’的东西拒之门外,哪怕那些东西其实是孩子们急需的食物——篱笆完工了,上面挂满了母亲的教诲,挂满了各种不允许接触,不允许尝试的事情,而孩子们……便饿死在了这个小小的篱笆里面。” 高文露出思索的表情,他觉得自己似乎很容易便能理解这个浅显直白的故事,里面母亲和孩子各自代表的含义也显而易见,只是其中透露的细节信息值得思考。 但在他想要开口询问些什么的时候,下一个故事却已经开始了——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一位先知。 “那同样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一片荒蛮的年代,有一个先知出现在古老的国度中。这先知没有具体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人们只知道先知充满智慧,仿佛知晓世间的一切知识,他教导当地人许多事情,因而得到所有人的敬爱。 “在那个古老的年代,世界对人们而言仍然十分危险,而世人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显得格外弱小——甚至弱小到了最最普通的疾病都可以轻易夺走人们性命的程度。那时候的世人懂得不多,既不明白如何治疗疾病,也不清楚怎样解除危险,因此当先知到来之后,他便用他的智慧为人们制定出了许多能够安全生存的守则。 “不可以食用沼泽地附近生存的野兽,因为这些野兽中大部分的肉都是有毒的;不可以饮用某座山上的水,因为那会导致肠胃的感染;不可以跨过某条河流,因为那河流的对面长着毒草,而人类还作不出解毒的药膏…… “留下这些训诫之后,先知便休息了,回到他隐居的地方,而世人们则带着感恩接过了先知充满智慧的教诲,开始按照这些训诫来规划自己的生活。 “很快,人们便从这些训诫中受了益,他们发现自己的亲朋好友们果然不再轻易生病死去,发现这些训诫果然能帮助大家避免灾祸,于是便更加谨慎地奉行着训诫中的规则,而事情……也就渐渐发生了变化。 “人们对这些训诫越来越重视,甚至把它们当成了比法律还重要的戒律,一代又一代人过去,人们甚至已经忘记了这些训诫最初的目的,却还是在谨慎地遵守它们,于是,训诫就变成了教条;人们又对留下训诫的先知越来越崇敬,甚至觉得那是窥探了世间真理、拥有无上智慧的存在,甚至开始为先知塑起雕像来——用他们想象中的、光辉完美的先知形象。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先知又回到了这片土地上,他看到原本贫弱的王国已经繁荣昌盛起来,大地上的人比多年以前要多了许多许多倍,人们变得更有智慧、更有知识也更加强大,而整个国度的大地和山川也在漫长的岁月中发生巨大的变化。 “一切都变了模样,变得比曾经那个荒芜的世界更加繁华美好了。 “于是先知便很高兴,他又观察了一下人们的生活方式,便跑到街头,高声告诉大家——沼泽地附近生存的野兽也是可以食用的,只要用合适的烹饪方式做熟就可以;某座山上的水是可以喝的,因为它早已无毒了;河流对面的土地已经很安全,那里现在都是良田沃土……” 龙神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高文:“你猜,发生了什么?” 高文轻轻吸了口气:“……先知要倒霉了。” “是啊,先知要倒霉了——愤怒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冲来,他们高喊着讨伐异端的口号,因为有人侮辱了他们的圣泉、圣山,还妄图蛊惑平民踏足河对岸的‘圣地’,他们把先知团团围住,然后用棍棒把先知打死了。 “这就是第二个故事。” 高文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他起初认为自己已经看透了这两个故事中的寓意,然而现在,他心中突然泛起一丝疑惑——他发现自己可能想得太简单了。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母亲和先知都不仅仅指代神明,孩子和平民也不一定就是凡人……是么?” “我很高兴你能想得如此深入,”龙神微笑起来,似乎十分开心,“许多人如果听到这个故事恐怕第一时间都会这么想:母亲和先知指的就是神,孩子和平民指的就是人,然而在整个故事中,这几个角色的身份远非如此简单。 “所有人——以及所有神,都只是故事中微不足道的角色,而故事真正的主角……是那无形无质却难以对抗的规则。母亲是一定会筑起篱笆的,这与她个人的意愿无关,先知是一定会被人打死的,这也与他的意愿无关,而那些作为受害者和加害者的孩子和平民们……他们从始至终也都只是规则的一部分罢了。 “或许你会认为要破除故事中的悲剧并不困难,只要母亲能及时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只要先知能够变得圆滑一点,只要人们都变得聪明一点,理智一点,一切就可以和平收场,就不用走到那么极端的局面……但遗憾的是,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龙神的声音变得缥缈,祂的目光仿佛已经落在了某个遥远又古老的时空,而在祂渐渐低沉缥缈的述说中,高文蓦然想起了他在永恒风暴最深处所看到的场面。 那片静止的战场,交战双方是那般的不留余地,不留情面,仿佛含着刻骨的仇恨,仿佛唯有你死我活才能让一切结束——但仔细想想,那战场上的双方真的是因为“仇恨”才走到那个局面的么? 恩雅的声音平静响起:“……群体的思潮是一种强大而充满惯性的力量,当一个种族千百年来都恪守一套规则,而这套规则又指向宗教和神明,那么这种力量就会变得……富有威力。很多时候,你无法在一代人的时间里改变十代人积累下来的观念,这种观念对冲就会直接作用在思潮中,掀起惊涛骇浪,你们称之为‘神的疯狂’——然而神其实并没有疯狂。 “神只是在按照凡人们千百年来的‘传统’来‘矫正’你们的‘危险行为’罢了——哪怕祂其实并不想这么做,祂也必须这么做。” 高文看向对方:“神的‘个人意志’与神必须履行的‘运行规律’是割裂的,在凡人看来,精神分裂就是疯狂。” “确实,从凡人的角度来看……当神明选择毁灭所有生灵的时候,这行为是‘矫正’还是‘疯狂’也就没有区别了。” 高文沉默良久,沉声说道:“从文明的发展规律来看,在一个健康且持续发展的社会里,新事物以及新思想的诞生速度永远是越来越快的——在一代人的时间里改变十代人积累的观念是一种必然,因为生产力必须得到发展,除非……” 高文说到这里有些犹豫地停了下来,尽管他知道自己说的都是事实,然而在这里,在当前的情境下,他总觉得自己继续说下去仿佛带着某种狡辩,或者带着“凡人的自私”,然而恩雅却替他说了下去—— “除非陷入‘永恒摇篮’。” 祂的表情很平淡。 “龙族已经失败了,众神已融合为一,心灵上的锁链直接困住了所有文明成员,所以我不得不把塔尔隆德变成了这样一个摇篮,让一切静止下来,才能确保我不会失手杀光他们,而结果你已经看到——他们还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塔尔隆德已经死去,是机器在这片土地上运转着,那些毫无生机的钢铁和石头上沾染了一些曾经叫做‘龙族’的碎屑……让这些碎屑保留下来,已经是我能为他们做的一切。 “那么,域外游荡者,你喜欢这样的‘永恒摇篮’么?” 第0962章 回响 喜欢这样的永恒摇篮么? 高文突然想到了那只刚刚从孵化囊中醒来的幼龙,想到了对方冲自己发出的欢快叫声;想到了下城区那些已经在增效剂和致幻剂成瘾中浑浑噩噩,完全成为神明养分的“劣质公民”;想到了那个迷乱而疯狂的竞技场,那些在赛场上拼杀的龙……那是十几具冰冷的钢铁机器在拼杀,机器上捆绑着沉浸在增效剂幻觉中的颅脑与神经节。 这些龙确实还活着——但塔尔隆德已经死了。 “真可怕啊,”他突然轻声说道,“生死皆无价值。” 随后他顿了顿,又问道:“永恒摇篮可以被打破么?” “那要付出很大代价,”龙神静静说道,“成功几率却十分渺茫——归根结底,这摇篮本身便已经是失败的代价,而自然法则对失败者从不宽容,任何种族——哪怕是强大的巨龙,也很难有失败两次的资格。” 说到这里,祂突然抬起眼睛,视线落在高文脸上:“那么,你想帮塔尔隆德打破这个‘永恒摇篮’?” “我?”高文指了指自己,不禁失笑,“我哪有这个本事?” “你甚至可以一个指令毁了它,”龙神淡淡地微笑起来,“何不假设你也有能力打破这片大陆上的‘摇篮’呢?” 这似乎是在开玩笑,然而高文还是忍不住认真想了一下,几秒钟的思考之后,他却还是摇摇头:“不,至少现在我不能。” “为什么?”龙神露出一丝好奇,“你不是感觉这个摇篮很可怕么?” “我不是龙族的救世主——从来都没有什么救世主,”高文很认真地说道,“而且就像你说的,打破永恒摇篮需要付出很大代价——我可以想象这些代价是什么,也可以想象这些代价是由谁来支付的。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牺牲别人的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拯救’戏码,所以我也没资格替龙族做决定,没资格替他们去选择牺牲还是苟活。 “所以,不管是要在永恒摇篮里沉沦至死,还是要奋起一击为整个种族寻找未来,这都是龙族自己的事情,应该要他们自己做决定,要自己选择要不要去付出那个代价。 “塞西尔不插手别国内政——这是我的规矩。” 高文说完了自己的想法,面前的神明却用异样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秒,随后祂才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些话从一个在人类世界公认的‘英雄’口中说出来还真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你已经把自己定位为人类世界的‘拯救者’了,但现在看来情况并非如此。” 高文摊开手:“我没拯救任何人,我们所有人都是在自救。” “……你似乎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人类中的一员,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一员了,域外游荡者,”龙神有些好奇地看着高文,“我突然很好奇——在你的故乡,人们也会面对如这个世界一样的难题么?比如……当你们遇上巨大的社会变革时,当你们的社会群体也要遇上巨大的思想转变时,当你们的信仰遇到考验时,当你们也不得不抛弃传统和教条,面对环境的巨变时……你们是怎么应对这一切的? “啊,或者我应该首先确认一下——你们也有种族、社会、信仰和国家么?” “我们当然也有社会、国家之类的概念,”高文笑了起来,但很快笑容中便多了一些复杂的感慨,“我们也当然会面临你提到的那些……‘挑战’。说实话,当我故乡的人们面对来自传统、现实、信仰以及思想上的转变时,他们也会有动荡和不安,整个转变过程往往是痛苦和危险的,但和这个世界不一样——那些传统就只是传统而已,人们的思维观念也仅仅是思维观念,它们确实有巨大的约束性,但……它们不会变成任何具备实际威慑的‘实体’,也不会产生超越现实的‘力量’。” 说到这里,高文突然发现这些在地球人听来理所应当的事情在这个世界说出来很可能是匪夷所思的,甚至是连恩雅这样的神明都感觉难以理解的,他不得不一边斟酌词汇一边又解释道:“举个简单的例子——当一个世代居住在深山中,将山视为神明的种族决定搬出深山的时候,他们只需要面对族中老人的反对,而不必担心真的被山神降下神罚。” 龙神有些惊讶地听着,最后祂终于理解了高文描述的是怎样的世界规则,这位神明脸上竟露出有些恍惚的表情来,直到几秒种后,祂才轻声说道:“真美好。” “其实也很不容易,”高文忍不住想要多解释几句,“即便思潮不会形成切实的力量,反抗传统不会带来直接的神罚,我们那里的人们要改变一项传统观念也仍然困难重重,旧势力在思想上制造的阻力有时候并不比……” 他只说到一半,便犹豫着停了下来。 龙神坐在他的对面,身上缠绕着难以计数的黑色锁链,锁链另一端的“错乱之龙”漂浮在塔尔隆德上空,如同一颗随时可以毁灭整个巨龙文明的不定时炸弹,整个国度锁死在这场致命的平衡中,已经谨小慎微地残喘百万年。 “是啊,真美好,”他叹了口气,“和这里比起来。” 随后他突然想起什么,视线落在龙神身上:“对了,你刚才说故事一共有三个,但你才说了两个——还有一个故事呢?” 龙神看着高文,突然露出一丝——高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第三个故事还没有发生。” 高文:“?” “把所有故事都讲完就无趣了,就当我是在吊胃口吧,让我们在第三个故事上留个悬念,”这位“神明”不紧不慢地说着,“我也很好奇第三个故事会如何发展——将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再讲给你听的。” 神殿外那隐隐约约传来的轰鸣和呼啸声愈发微弱了,似乎一场迅猛却短暂的暴风雨正在渐渐止息,高文向着远处的露台方向看了一眼,却只看到跟之前没多大差别的星光与夜色。 “还有什么想问的么?”龙神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时间还早,我们可以多聊一点。” 高文想了想,整理着自己来塔尔隆德之前想好的几个问题,问道:“关于上古时代的那场‘逆潮之乱’,以及塔尔隆德西北方向的那座高塔,可以跟我讲讲么?” “那要看你具体想听哪方面的,”龙神点点头,“我会尽量回答。” “据我所知,逆潮帝国是因为错误地接触了起航者留下的知识才误入歧途的——根据目前我们找到的线索,当时的主要问题出在了‘将知识归为神迹’上。逆潮帝国是将起航者的遗产神化了么?龙族和逆潮帝国爆发战争也是因为这个?” “大体上没错,”龙神点点头,“起航者的遗产……那对于尚困于大地的种族而言是太过超前的东西了,尤其是在上百万年前,大量‘遗产’还拥有强大力量的年代。那个凡人文明突然得到了远超他们理解的知识和力量,而他们的统治者又无法向民众解释那些东西背后的原理,他们的学者也无法复现那些遗产背后的逻辑,所以将其神化就成了必然。 “人们会将远超自己理解的事物归咎于神迹,这是很多凡人文明很容易踏入的陷阱。 “龙族和逆潮帝国爆发战争……就是因为他们的这种‘神化’行为在制造出新的、不可控的思潮产物,而这场战争本身……对双方而言其实都不光彩。” “对双方而言都不光彩?”高文瞬间嗅到了八卦的气息,下意识地身体向前倾了一些,“这是什么意思?” 龙神看了高文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很简单,因为最初培养逆潮帝国并指引其接触起航者遗产的……就是龙族自己。” 高文:“……龙族自己?!” “那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鲁莽而大胆的‘破局计划’,”龙神淡淡说道,“它发生在很多很多年前——在那个时候,‘永恒摇篮’还没有彻底稳固下来,塔尔隆德套上锁链还没有多长时间,许多龙族都还保持着强烈的自由意志以及对未来的期待,而在这种冲动驱使下,龙族开始从外部寻求破局的办法。” 高文皱起眉:“扶植一个独立于塔尔隆德的凡人势力,让他们吸收起航者留下的力量,迅速强大起来,然后打破塔尔隆德的……‘摇篮’?”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怪异,因为他和龙神都很清楚“打破摇篮”意味着什么,然而龙神自己脸上的表情比高文都要淡然,所以这个怪异的话题便继续了下去。 “现在看来,这算不上是个成熟的计划,但他们还是满怀希望地实施了它,”龙神说着,摇了摇头,“那时候的逆潮帝国还很弱小,弱小到了任何一个成年巨龙都能轻易引导其发展的程度,因此龙族们便失去了谨慎……他们认为一切都可以控制,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切都可以控制在龙族手中。 “而之后发生的事情你应该很容易想象——傲慢是最大的原罪,龙族们认为‘一切尽在掌握’的逆潮帝国从一开始就不甘心成为另外一个种族的工具,龙族的插手和引导反而加剧了他们的反抗和叛逆精神,并导致事态恶化的速度远超预料。逆潮失控了,他们在偷偷发展许多技术,偷偷发展许多教派,他们破解了起航者留在大地上的机密武库,跳跃式地强大起来。 “在塔尔隆德反应过来之前,‘逆潮’就完成了蜕变,他们迅速成为了一个极端排外、仇视龙族、武力强大的帝国,而且最最关键的,他们是一个‘神权帝国’。 “对起航者遗产的过度依赖以及神化行为直接导致整个逆潮帝国不可控地神权化,即便他们中少数有识之士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危险,也无法阻止这一进程。逆潮帝国以起航者的信徒自居,将塔尔隆德的龙族视作背叛、窃取起航者遗产的‘异端’,而这一切……与塔尔隆德最初的计划截然相反。 “因此,那场逆潮之战便爆发了。” 高文张了张嘴,几秒种后才组织好语言:“……这一切都是你默许的?”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高文忍不住问道,“你没发现这其中的风险么?” 龙神嗓音低沉:“塔尔隆德的龙族们没有发现,所以我也没有发现——而且即便我发现了风险,只要龙族们培植逆潮帝国的行为本身也没有触犯塔尔隆德的‘传统思潮’,没有触发‘越界’,我就无法阻止这一切。” 高文想到了龙神刚刚给自己讲述的“两个故事”——在这一刻,他对那两个故事背后所隐喻的规则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那一场战争,摧毁了整个逆潮帝国,在魔潮来临之前终结了一季文明,也严重打击了塔尔隆德,”龙神则继续说道,“战争带来的损失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信心和信念的打击——整个塔尔隆德社会受到了巨大的震撼,而这震撼几乎立刻便反映在了龙族们的‘群体思潮’中……” 高文迅速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这也形成了新的‘锁’?!” “在正常的文明身上,这种短暂的、缺乏积累的群体情绪其实不算什么,然而巨龙的众神已合而为一,神明和人类之间的相互影响空前强化,以至于他们任何强烈的、群体的精神波动都会迅速在思潮中产生大范围的回响,随后——回响就变成了新的锁。 “巨龙在那之后至今的一百多万年里,都不曾再干涉塔尔隆德之外的世界,甚至连每年离开塔尔隆德的龙族数量都要严格限制。 “他们不能对其他文明吐露太多有关逆潮战争的信息,不能随意泄露起航者的秘密,当其他文明接触起航者遗产之后要第一时间想办法回收那些‘危险物’……这些都是在当年的逆潮之乱后龙族群体产生的‘反思回响’,这些回响变成了强制性的‘锁’,任何龙族都必须无条件遵守它们带来的约束,哪怕过了一万年,十万年,百万年……哪怕起航者的遗产全部被时光磨灭,哪怕再也无人记得‘逆潮帝国’具体指什么,龙族也必须永远遵守下去。” 高文愕然地听着,突然忍不住说道:“但梅丽塔在跟我提到要回收某些危险物或封锁某些消息的时候只是说那是上级的命令,是‘企业规定’……” “这样,至少听起来好听一些。” 第0963章 逆潮的残响 这就是连接在人和神之间的“锁”。 这个世界的规则比高文想象的还要残酷一些。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梅丽塔几次对自己吐露关于逆潮和神明的秘密之后为何会有那种濒临失控般的痛苦反应,知道了这背后真正的机制是什么——他一度只以为那是龙族的神明对每一个龙族降下的惩罚,然而现在他才发现——连高高在上的龙神,也只不过是这套规则下的囚徒罢了。 神明既是锁链,也是囚徒,甚至同时还是刽子手,而这整个“监狱”,却是由凡人自己的信仰打造而成的。 龙神看到高文若有所思久久不语,带着一丝好奇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想到了梅丽塔——她对我说过一些古老的事情,现在我才知道她当时冒了多大的风险。” “啊,梅丽塔……是一个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孩子,”龙神点了点头,“很难在较为年轻的龙族身上看到她那样复杂的特质——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有着强大的创造力,热衷于行动和探索,在永恒摇篮中长大,却和‘外面’的生灵一样鲜活……评议团是个古老而封闭的组织,其年轻成员却出现了这样的变化,确实很……有趣。” 古老封闭的评议团中出现锐意进取的年轻成员么…… 高文却突然想到了梅丽塔的出身,想到了她和她的“同事”们皆是从工厂和实验室中诞生,是企业定制的雇员。 他收敛了略有些飘散的思路,将话题重新引回到关于逆潮帝国上:“那么,从逆潮帝国以后,龙族便再没有插手过外界的事务了……但那件事的余波似乎一直持续到今天?塔尔隆德西北方向的那座巨塔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已经知道很多关于神明诞生和运转的机制,那么你想必也意识到了,在这个世界,足够强大的群体思潮可以‘投射’在某些事物上,从而引起‘神化’现象,”龙神不紧不慢地说道,“塔尔隆德西北方向的那座巨塔……它原本是起航者的遗产,也是当年龙族们扶植逆潮帝国时让他们中的‘最初启迪者’接受‘传承’的地方。” “接受传承?”高文立刻抓住了这个字眼,“你是说利用起航者遗物的独特性质……” 龙神点点头:“是的。起航者的遗产拥有记录数据,灌输知识和经验,影响生物思考能力的力量,而在恰当引导的情况下,是可以大致选择让它们传承怎样的知识和经验的——龙族当初用了一段时间来做到这一点,随后将逆潮帝国中最优秀的学者和思想家带到了那座塔中。 “实验卓有成效,他们创造出了一批拥有卓越智慧的个体——尽管凡人只能从起航者的传承中得到一小部分知识,但这些知识已经足够改变一个文明的发展路线。” 高文已经猜到了之后的发展:“所以之后的逆潮帝国就把那座高塔当成了‘神赐’的圣所?” “……龙族们没有预料到短寿种的易变和短浅,也错误估计了当时那一季文明的贪婪程度,”龙神感叹着,“那些从高塔返回的个体确实用他们传承来的知识让逆潮帝国迅速强大起来,可同时他们也借此让自己成为了绝对的神权领袖——那个失控而可怕的信仰就是以他们为源头建立起来的。 “在一系列宣传中,位于北极地区的高塔成了神明降下赐福的圣地,渐渐地,它甚至被传为神明在地上的居所,短短几百年的时间里,对龙族而言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逆潮帝国的许多代人便过去了,他们开始崇拜起那座高塔,并围绕那座塔建立了一个完整的神话和膜拜体系——以至于最后逆潮之乱爆发时,逆潮帝国的狂热教徒们甚至喊出了‘夺回圣地’的口号——他们坚信那座高塔是他们的圣地,而龙族是窃取神明恩赐的异端…… “因此,那座高塔从某种意义上其实正是逆潮战争爆发的根源——一旦逆潮帝国的狂信徒们成功将起航者的遗产污染成为真正的‘神明’,那这整个世界就毫无未来可言了。” 高文叹了口气:“我对此并不意外——对短寿种而言,几百年已经足够将真实的历史彻底改造并重新梳洗打扮一番了,更别提这之上还覆盖了神权的需求。这么说,逆潮帝国对那座塔的神化行为导致那座塔里真的诞生了个……什么玩意儿?” “或许我们可以把它叫做逆潮之‘神’,”龙神淡淡说道,“逆潮帝国数以亿计的民众坚信那座塔中有一位降下赐福的神明,于是神明便响应思潮而诞生了,起航者留下的高塔就此被神性污染……不得不说,这实在是相当讽刺的事情。 “在整个事件中,我们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那座塔中诞生的‘神明’并未完全成型。在事态无法挽回之前,逆潮帝国被摧毁了,高塔中的‘孕育’过程在最后一步失败。因此高塔虽然变异、污染,却没有产生真正的神智,也没有主动行动的能力,否则……今天的塔尔隆德,会比你看到的更糟糕百倍。” “所以起航者遗产对神明的抗性也不是那么绝对和完美的,”高文笑了起来,“至少现在我们知道了它对自身内部遭到的污染并没那么有效。” “或许吧……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无从得知那座高塔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也不清楚那个在高塔中诞生的‘逆潮之神’是怎样的状态,我们只知道那座塔已经变异,变得非常危险,却对它毫无办法。” 高文皱起眉头:“连你也没办法清除那座塔里面的神性污染么?” “我没办法靠近起航者的遗产,”龙神摇了摇头,“而龙族们无法对抗‘神明’——哪怕是外部的神明,哪怕是逆潮之神。” “这也是‘锁’?!” “这也是‘锁’。” “嘶……”高文突然感觉一阵牙疼,自接触塔尔隆德的真相之后,他已经不止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了,“所以那座塔你们就一直在自己家门口放着?就那么放着?” “别无选择,”龙神坦然说道,“至少放在眼前我们还能时刻监控它的情况,如果那座塔位于世界上其他地方才是真正的危险——逆潮帝国的信仰让那座塔有着强烈的向外传播知识的倾向,如果放任它和其他凡人文明接触,将会诞生无数的逆潮帝国,诞生无数以起航者为崇拜目标的失控神灾。” 说到这里,龙神突然看了高文一眼:“怎么,你有兴趣去那座高塔看一眼么?或许你不会受到它的影响——” “不去,谢谢,”高文毫不犹豫地说道,“至少目前,我对它的兴趣不大。” 开玩笑,那可是一座实打实因神性污染而变异了的起航者遗产——神性,变异,起航者,基本上这个世界最大的危险因素它都给占了,这种情况贸然进去岂不是想回棺材?高文自认自己对神性污染有一定抗性,但他知道自己的抗性是来自起航者,而那座塔就是被神性污染之后的起航者遗产,自己这种抗性在那座塔面前还管不管用完全是个未知数。 更重要的——他可以用“废弃协议”来威慑一个有理智的龙神,却没办法威慑一个连脑子貌似都没发育出来的“逆潮之神”,那种玩意儿打没法打,谈没法谈,对高文而言又没有太大的研究价值……为何要以命试探? 说到底,关于逆潮帝国的好奇心对高文而言还只能算消遣,算不上刚需——在他看来刚需程度甚至赶不上杯子里的可乐。 他端起盛满“倒影”的橡木杯,满饮一口定下心来。 在刚才的某个瞬间,他其实还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如果把天上某些卫星和空间站的“坠落坐标”定在那座高塔,是不是可以直接一劳永逸地摧毁掉它? 但这个想法只浮现了一瞬间,便被高文自己否决了。 因为他没有把握——他没有把握让那些太空设施准确地坠毁在高塔上,也不敢保证用起航者的遗产去砸起航者的遗产会有多大的效果。 关于前者,早在出发前用苍穹站的系统来模拟在轨设施坠落流程的时候,高文便发现了那些老古董的坠落误差其实大的吓人——过于老旧的系统和能量短缺导致的动力偏差都在影响它们的坠落精度,尽管那座高塔的基座规模可能有一座岛屿那么大,然而那些在轨设施的坠落误差却可能直接偏到旁边的塔尔隆德…… 这也是为什么高文会用废弃卫星和空间站的方式来威慑龙神,却没想过把它们用在洛伦大陆的局势上——不可控因素太多。用来砸塔尔隆德当然不用考虑那么多,反正巨龙国度那么大,砸下来到哪都肯定一个效果,然而在洛伦大陆诸国林立势力复杂,卫星下来一个助推引擎出了偏差说不定就会砸在自己身上,更何况那东西威力大的惊人,根本不可能用在常规战争里…… 而至于后者……更加值得担心。 用起航者的卫星去砸起航者的高塔——砸个灰飞烟灭还好,可万一没有效果,或者正好把高塔砸开个口子,把里面的“东西”放出来了呢?这责任算谁的? 一番思索和权衡之后,高文最终压下了心里“拽个卫星下来听听响”的冲动,努力板起脸沉下心,带着一脸严肃和深思的表情继续嘬可乐。 龙神静静地看了高文一眼,或许祂察觉到了后者的思索,或许祂也在思考让这位“域外游荡者”帮忙解决掉那座高塔的可能性,但最终祂也什么都没说。 关于逆潮帝国以及那座塔的话题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这似乎略显尴尬的安静持续了整整两分钟,高文才突然开口打破沉默:“起航者……究竟是什么?” “我以为你对此很清楚,”龙神抬起眼睛,“毕竟你与那些遗产的联系那么深……” “我只是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阴差阳错和那些遗产建立了联系,”高文坦然说道——他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很少会遇上这种能够坦然说话的场合,却没想到第一个能跟自己彻底敞开交谈的对象竟然是一个“神明”,“我和它们共生了很多年,但从那些残缺的数据库中,我并未找到关于起航者自身的描述。” 龙神的视线在高文脸上停留了几秒钟,似乎是在判断此话真伪,随后祂才淡淡地笑了一下:“起航者……也是凡人。” “凡人?”高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凡人,即使他们强大的不可思议,即使他们能摧毁众神……”龙神平静地说道,“他们仍然称自己是凡人,而且是坚称这一点。” “好吧……一个不管强大成什么样都坚持称自己是凡人的种族……”高文点点头,“那然后呢?他们又是怎样出现的?” “那是更加古老的年代了,古老到了龙族还只是这颗星球上的数个凡人种族之一,古老到这颗星球上还存在着好几个文明以及各自不同的神系……”龙神的声音悠悠响起,那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历史长河对岸飘来,带着沧桑与回忆,“起航者从宇宙深处而来,在这颗星球建立了观察站与哨所……” “他们从宇宙深处而来?”高文再次惊讶起来,“他们不是从这颗星球上发展起来的?” “当然不是,”龙神摇了摇头,“他们的故乡在更遥远的地方,是一个被他们称作‘流放地’的古老星系。” “流放地?”高文忍不住皱起眉,“这倒是个奇怪的名字……那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颗星球建立观察站和哨所?是为了补给?还是科研?那时候这颗星球已经有包括巨龙在内的数个文明了——那些文明都和起航者接触过?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们都随起航者离开了——只有龙族留了下来。” “为什么?我……不明白。” “因为那时候龙族已经在错误的道路上发展太多,已经不具备脱离的条件,而起航者……必须继续航行下去,他们还有自己的使命,没办法留下来等待龙族。” 注意到高文脸上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这位神明淡淡地笑着,桌上杯盏再次斟满。 “我们还有一些时间——我也好久没有跟人讨论过关于起航者的事情了,”祂嗓音柔和地说道,“让我从头给你讲讲关于他们的事情吧——那可是一群不可思议的‘凡人’。” 第0964章 上古神灾与起航者 起航者不是这颗星球的原住民,他们只是一群过客——在龙神那久远的、褪色的,甚至于连神明都感觉有些模糊的记忆中,这颗星球的上古年代是一个更加符合高文“奇幻想象”的世界,是一个太空中没有环轨巨构体,也没有卫星群和空间站的世界。 是剑与魔法,王国与龙的世界。 “……那时候,洛伦大陆比如今更加靠近北极一点点——整个文明世界都比如今这个年代要寒冷一些。龙族最先在塔尔隆德繁衍生息并建立起自己的王国,而另有数个智慧种族居住在洛伦大陆和另外两处陆地上——他们最初分散为近百个部落和小国家,后来又变成了几个较大的联合体或帝国,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塔尔隆德的龙都和世界上的其他种族共同占据着这个世界……” “你说另外两处陆地?”高文忍不住打断了龙神的讲述,“是如今位于洛伦大陆东西两侧的陆地么?” “是的,”龙神点了点头,“洛伦大陆上的凡人们如今已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但在龙族古老的语言中,它们分别被称作‘卡尔多’和‘摩尔’——其中位于洛伦大陆西部的卡尔多便是如今白银精灵的上古故乡……但那已经是数万年前的事情了。” 高文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龙神在不经意间提起的这些古老知识,每一条对他而言都是巨大的收获! “精灵果然是从大海西部的另外一块大陆迁徙到洛伦的?!”他忍不住问道,“那你知道原初精灵们当年为什么要迁徙到洛伦大陆么?” “很遗憾……即使是龙族,也没有办法不间断地监控整个世界,尤其是逆潮之乱形成新的枷锁之后,龙族的活动范围和探索能力更是被进一步压缩,而我的视野受限于龙族的视野——过于远离塔尔隆德的事情,连我也不清楚,”龙神摇了摇头,但紧接着又补充道,“不过塔尔隆德也会在规则许可的极限条件下偶尔派出一些‘远行者’对远方进行快速的探索,在精灵迁徙到洛伦大陆差不多四个世纪之后,有一个远行者小队曾短暂飞到卡尔多附近——根据他们粗略的观察,卡尔多已经化为一片废土。” “化为废土?”高文语气中带着惊愕,“精灵的故乡已经化为废土了?” “是的,非常明显的废土,大地焦枯,植物灭绝,沿海到处都是巨大的、烧焦的城市废墟,而且看上去已经被毁弃了数个世纪之久,”龙神说道,“精灵们不是因为探索行动或居住空间有限而进行迁徙的——他们的故乡被某种灾难毁灭了。” 高文的好奇心被完全调动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道:“……那那个叫做‘卡尔多’的古大陆现在情况怎么样?上面恢复了么?有人了么?” 龙神慢慢摇了摇头。 “根据两个世纪前塔尔隆德对卡尔多方向的最后一次观察,那里仍然被致命的有毒物质和放射性污染笼罩着……废土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尽管远行者没有深入大陆内部,但想必那种环境下也不会有什么幸存者。” “……好吧,”高文遗憾地叹了口气,将卡尔多这个名字和刚才听到的“摩尔”古大陆的名字都暂且默默记下,随后拉回了话题,“那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吧,关于起航者的。” 龙神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模样,并未因高文三番五次的提问和引出新话题而恼怒半分,她只是点了点头,继续讲述着那些上古年代的事情—— “……那时候,起航者还未到来,而居住在这个世界上的各个种族也只是懵然无知地生存着——即便龙族,也只是懵然无知的凡人种族的一员,我关于那个年代的记忆其实并不清晰,因为那时候的一切都是在我自身‘融合为一’之前发生的,但有一件事我印象最深…… “那一季文明,战火频繁,甚至涉及到神明的战争都不罕见。” 高文的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 “为什么?”他下意识问道。 龙神却反问了一句:“原因?凡人世界战火不休,什么时候需要原因了?” 高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凡人总是热衷于争斗,他们的历史总在漫长的战争和短暂且局部的和平之间乱序循环——这是我在注视这个世界一百八十七万年之后得到的答案。而在当年,这颗星球上的各个国家便深陷在这样循环不休的争斗中,始终无法形成一个绝对强势的帝国,也无法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平衡,甚至连塔尔隆德的龙族们,也好几次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到大陆内部的、大陆之间的战争中…… “在我继承来的、‘融合’之前的记忆中,我还记着那时候的景象……巨大的浮空艇跨越大陆,骑士团在平原上作战,国家之间结盟又弃盟,被称作英雄的人物风起云涌,然后又飞快地跌落尘埃,而这样漫长的、遍及全世界几乎所有智慧种族的纷争,终于在‘群体思潮’中产生了影响,那是险些毁掉那一季文明的影响。” 龙神短暂停顿了一下,高文立刻反应过来:“那一季的神明……也是好战的?” “是的,连续不断的战争岁月催生出了大量从生到死都生活在战争状态中的平民,而这样的平民会将战争当成自己世界观的一部分,当这样的人口累积至一定数量,思潮倾向就开始改变——众神变得好战了……不,比好战更糟,那一季的众神开始变得嗜血,变得……像是某种疯狂屠戮的化身,恐怖而黑暗。” 龙神说到这里,微微摇了摇头,平静的神色深处竟仿佛带着一丝心有余悸,高文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但很快他便明白了对方为何会对这一点如此介怀。 一百八十七万年前的龙族……也信仰着自己的众神。 如果当年的那场思潮变化是波及全球,龙族信仰的众神显然也无法幸免,刚才龙神已经亲口提到,塔尔隆德在当时也曾数次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全世界的战火,那么很显然,当年变得嗜血而恐怖的神明也要包括龙族众神——尽管从目前来看龙神并未因此扭曲失控,但作为众神融合之后诞生的神明,祂恐怕还是受过一些影响,至少是保留着许多糟糕记忆的。 高文没有催促对方,几秒种后,龙神便继续说道:“当凡人们意识到情况不对的时候,一切似乎为时已晚——充满恶意的神谕和直接作用于凡人心智的‘灵性启迪’开始在全世界范围内降下,整个世界几乎一夜间进入了黑暗疯狂的年代——所有战争都开始失控,战争行为失去底线,神明授意狂热的教廷军队去屠戮手无寸铁的平民,失控的神官们在各地举行血腥祭祀以取悦自己的神……域外游荡者,那才是真正的神灾。 “和你所知的那种因越过临界点而疯狂的‘疯神’不同,那个年代的神完全是在清醒的情况下完成了血腥蜕变,祂们并非变得失控了,而是来自凡人世界的思潮调整了所有神明的权柄,让祂们‘合法’地执掌杀戮权柄,而这些清醒的血腥众神,比疯神更加可怕。” “当时塔尔隆德也受影响了么?龙族们在做什么?”高文终于忍不住问道。 “全球性的思潮变化面前,除非从一开始就彻底封锁族群,不参与任何国际性的事件,不让民众知晓任何外界变化,否则谁也不能独善其身,”龙神沉声说道,“塔尔隆德也受了影响——龙也曾被卷入战火,而且不止一次,当其他种族信仰的众神滑向黑暗暴虐时,那种嗜血冲动也如瘟疫一般传到了塔尔隆德,传到了龙族自己的信仰体系中,开始影响塔尔隆德众神。 “但塔尔隆德的情况比其他地方要好得多,毕竟这里位于北极地区,只有天赋强大的巨龙能够在当时环境还不那么友好的塔尔隆德安然生存,地理上的天然隔绝让世界其他地区的混乱没办法迅速蔓延到这边,也就给了龙族中的智者们思索和反应的时间。 “在意识到整个世界都出了问题之后,巨龙们开始制定对策,而得益于当时龙族较高的文明层次和对世界的认知程度,学者们成功找到了问题的根源,甚至通过分析全世界一系列异变中的线索,总结出了一些和神明有关的规律——比如,他们意识到了是凡人的思潮在影响神明的判断。 “于是,当时的塔尔隆德元老院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的‘自救决定’……” 高文感觉自己的心绪也在随着龙神的讲述而不断起伏,对方刚一停顿,他便忍不住问道:“什么决定?” “封锁塔尔隆德,停止关注世事,然后——重新纯化并稳固龙族的‘正统信仰体系’。” 听到对方提及的字眼,高文心中顿时隐隐生出了一些糟糕的预感。 龙神则继续向下讲述着:“……那时候没有巨龙意识到神明和凡人之间的锁链关系,也没有谁想过神明会在某种意义上彻底站到文明的对立面——即便整个世界的局势都在因神明嗜血而恶化,龙族们首先想到的也是要‘修复’自己的信仰体系,而非抛弃过去成千上万年坚持的传统和信仰,因此他们制定了一个庞大而有序的强化信仰计划,其核心就是……让族群成员重新以‘正确’的方式信仰传统的众神,让众神‘回到应有的位置’。 “大量神殿被修缮或翻新,古老的典籍被再次修订增刊,族群成员重拾那些在当时日渐式微的旧日戒律,塔尔隆德关闭了所有对外通道,仿佛外面的整个世界已经消失,龙族们完全沉浸在重构并修复自身精神世界的‘群体修行’中……持续了很多年。” “彻底完了,”高文不禁捂着额头,一声长叹,“我想我明白龙族为什么会被留下了……” 龙神点点头:“是啊,现在看来,这个重构信仰的计划产生了可怕的后续影响,然而在当时无人知道这一点,而且就当时看来……这个重构信仰的计划确实是生效了的。 “原本已经开始发生异变的龙族众神确实很快稳定了下来,族群成员的精神恶化以及负面的灵性启迪现象迅速得到遏制,塔尔隆德很快就变得安全,这些都是看得见的变化。 “而在塔尔隆德之外的世界,一切已经变得如同炼狱,整个星球都沉浸在杀戮和献祭的循环中,无底线的战争和血腥战场随处可见……” “……没有人能提前预料命运,甚至连已经发生过的历史,在后来者看来往往都是情理之外,”高文摇了摇头,“那么后来呢?” “后来……起航者就出现了,”龙神沉声说道,“从宇宙深处而来,改变了整个世界的命运。” 祂略微停顿了一下,端起桌上杯盏,小小地喝了一口之后才继续说下去。 “起航者……他们是一个充满谜团的文明。他们自称凡人,但似乎完全不受‘神明锁链’的影响,他们不信这世间的一切神明,这世间的一切神明也无法撼动他们中哪怕最普通的成员的心智,我不知道他们是想办法挣脱了这种枷锁,还是本身就有着某种特殊性。 “起航者在很多很多年前便突破了其家园星球的束缚,成为了在宇宙中自由旅行的文明,他们在一个个星系间迁徙、探索,似乎执着地想要踏遍整个宇宙,或者是在宇宙中寻找什么东西,而在旅行中,他们经常被有智慧种族生存的星球吸引,他们会在这些星球上短暂停留,并且……热衷于帮助这些星球上的智慧生物解除和神明之间的锁链。” “热衷于帮助当地人解除和神明之间的锁链?”高文一怔,“这是什么爱好……” “遗憾的是,没有人知道起航者这么做的原因……他们似乎有某种执着,从起航之日起便一直在做类似的事情,”龙神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原本的航线规划中并没有我们这颗星球,然而在这颗星球上突然爆发出的强烈‘乱序背景脉冲’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才会来到此处。”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即便龙神不说,高文也能完整串联起来了。 第0965章 那些错过的 将起航者从宇宙深处吸引到这颗星球的,是所谓的“乱序背景脉冲”——这很可能是只有起航者自己才明白的某种专业词汇,但关于它的来源,高文倒是很快便想明白了。 正是发生在这颗星球上的、大规模的神明降临与战争冲突。 “他们来到这颗星球的时候,整个世界已经几乎不可救药,嗜血的神明裹挟着狂热的教廷将整个行星变成了巨大的献祭场,而普通人在献祭场中就如待宰的牲畜,塔尔隆德看上去是唯一的‘净土’,然而也只是依靠封锁边境以及神明固化来做到自保。 “面对这种情况,起航者选择了最激烈的介入手段……‘拆毁’这颗星球上已经失控的神系结构。” 龙神说到这里,微微摇了摇头。 “关于起航者的事情,其实连我也知之甚少,所以我不清楚他们在别的星球上面对不同的情况时都会采取什么手段,不清楚他们是否还有别的办法来引导一个文明和‘神明枷锁’脱钩,我只知道,他们在这颗星球上用了一种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直接进攻。 “在当年,由于众神频繁干涉现世,神性力量反复穿透现世和神国之间的屏障,导致了神明的世界与凡人的世界界限模糊,星球上空到处都是未能完全合拢的‘深界空洞’和裂隙,起航者便从这些通道对所有神国发动了猛攻。 “时至今日,我的记忆中还残留着当时的许多景象……那是可怕的战斗,起航者给我留下的印象除了强大,便是果决与冷酷。他们仿佛在履行某种崇高的使命般迅速摧毁了这颗星球所有自称为‘神’的存在,并在这颗星球留下了大量的监控与保护设施——他们让那些设施隐匿起来,或设置在远离文明生息地的地方,起初,我们以为他们是在为彻底占领这颗星球而做准备,然而他们没有……在做完那一切之后,他们便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和他们一同离开的,还有当时这颗星球上幸存下来的、人口已经锐减的各个种族——除了塔尔隆德的龙。” 龙神说到这里暂时停了下来,高文便立刻问道:“他们也没有对龙族的众神出手……原因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龙族和自己的众神已经‘绑在一起’,导致他们无从插手?” “……其实这只是我们自己的猜测,”两秒钟的沉默之后,龙神才轻声开口,“起航者没有留下解释。他们或许是顾及到龙族和众神间的稳固联系而没有出手,也可能是出于某种考量判定龙族不够资格加入他们的‘船团’,亦或者……他们其实只会消灭那些陷入疯狂的或产生嗜血倾向的神,而塔尔隆德的龙族在他们的判断标准中是‘无需插手’的目标。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结果都是一样的…… “起航者离开了,没有带走巨龙,塔尔隆德文明被留在这颗已经满目疮痍的星球上,龙族成了当时这颗星球唯一的‘统治者’,就像一个被锁在王座上的国王般,孤独地、可悲地注视着这片废土。一百八十七万年过去,龙族们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再也说不清楚了。” 这段古老的历史在龙神的叙述中向高文缓缓展开了它的神秘面纱,然而那过于悠久的时光早已在历史中留下了无数风蚀的痕迹,当年的真相因此而变得模糊不清,因此即便听到了如此多的东西,高文心中却仍残留疑惑,关于起航者,关于龙族的众神,关于那个早已失落的上古年代…… 他相信在那失落的历史中一定还有更多的细节,有更多能够解释起航者以及龙族现状的细节,然而龙神没有告诉他——或许是祂出于某种原因刻意隐瞒,也或许是连这古老的神明都不知道全部的细节。 毕竟,祂并不完全是龙族的“众神”,而只是众神发生巨变之后生成的一个……缝合继承者罢了。 良久,高文再次打破了沉默:“那么永恒风暴里的那片战场……” “那就是之后的事了,起航者离开多年以后,”龙神平静地说道,“在起航者离开之后,塔尔隆德经历了短暂的混乱和错愕,但龙族仍然要生存下去,哪怕整个世界已经满目疮痍……他们踏出了封闭的大门,如拾荒者一般开始在这个被遗弃的星球上探索,他们找到了大量废墟,也找到了少数似乎是不愿离开星球的遗民所建立的、小小的庇护所,然而在当时恶劣的环境下,那些庇护所一个都没有幸存下来…… “再之后又过了很多年,世界仍然一片荒芜,巨龙们暂时放弃了寻找世界其他地方的生机,转而开始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塔尔隆德自己的发展中。起航者的出现仿佛为龙族打开了一扇窗口,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窗口,它激发了许多巨龙的探索和求知精神,让……” 高文听到神殿外的呼啸声和轰鸣声突然又变得猛烈起来,甚至比刚才动静最大的时候还要猛烈,他忍不住微微离开了座位,想要去看看圣殿外的情况,然而龙神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不要在意,只是……风声。” 高文看向对方,看到的是如渊般深邃的眼眸,随后他重新坐下来,呼了口气,代替龙神向下说道:“巨龙们在探索心和好奇欲的驱使下飞速发展起来,然而却遇上了神明枷锁的反弹,由于未能及时总结出锁链的规律,未能找到挣脱的办法,最终导致了永恒风暴深处的那场战争。” 龙神轻轻点了点头。 圣殿外的呼啸声和轰鸣声稍稍平复了一些。 “你刚才提到,起航者带走了这颗星球上除龙族之外的大部分幸存者?”高文听着圣殿外的动静,视线落在恩雅身上,“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说实话,龙族也用了很多年来猜测起航者们这么做的动机,从崇高的目的到险恶的阴谋都猜想过,然而没有任何可靠的逻辑能够解释起航者的动机……在龙族和起航者进行的有限几次接触中,他们都没有过多描述自己的故乡和传统,也没有详细解释他们那漫长的远航——亦被称作‘起航远征’——有何目的。他们似乎已经在宇宙中航行了数十万年甚至更久,而且有不止一支舰队在群星间漫游,他们在许多星球都留下了足迹,但在离开一颗星球之后,他们便几乎不会再返航…… “至于从星球上带走幸存者……他们似乎也不止一次做类似的事情。他们有一支庞大的‘船团’,而在被起航者战舰严密保护的船团深处,有许许多多在‘起航远征’过程中登上舰队的族群,他们有的是其他星球的难民,有的是主动加入舰队的文明,有的甚至只是在顺风旅行……据说船团中最古老的成员已经和起航者一起航行了数万年之久,但可惜的是龙族并无缘见到那些来自异域的‘乘客’们——他们当时滞留在太空,负责建造尚未完工的‘苍穹’,并未在这颗星球登陆。” 龙神柔和低缓的嗓音慢慢述说着,她的视线似乎渐渐飘远了,双眸中变得一片虚无——她或许是沉入了那古老的记忆,或许是在感伤着龙族曾经错失的东西,也可能只是以“神”的身份在思考种族与文明的未来,不管是因为什么,高文都没有打断祂。 因为高文自己也已经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思绪中,沉浸在一种他未曾想过的、关于星海和世界奥秘的悸动中。 这个世界……不,这个宇宙,并不是寂静无声的,即便是有着周期性的魔潮威胁,即便是有着神明的规则性枷锁,在那闪烁的群星之间,也仍然有文明之火在漂流。 庞大的起航者船团,其他星球的文明,星海之间的远征……当他在一个古老的墓穴中醒来,面对一个沉沦的魔法“中世纪”时,他根本不可能想到自己竟可以在这个世界听到这些概念,然而今天,这些东西却在他眼前铺展开来,以历史的方式铺展开来。 最不可思议的,是讲述这一切的“人”……竟然是一个“神明”。 塔尔隆德之旅,不虚此行。 在这种隐隐约约的振奋情绪中,高文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起航者真的不会回来了么?” “龙族已经等了一百多万年,”恩雅平静地说道,“起航者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们留在群星间的那些东西都在自动运转,并在自动运转的过程中渐渐腐朽,这样的事情或许在其他星球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我想,起航者留下那些东西并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回来接管这颗不起眼的岩石小球,虽然我也不清楚他们留下那些设施是为了什么,但他们大概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高文心中突然有些怅然若失。 他仿佛理解了当初的龙族们为何会执行那个培植“逆潮”的计划,为何会想要用起航者的遗产来打造另一个强大的凡人文明。 然而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真的错过了,盲目却无效的“补救”措施,终究徒劳无功。 龙神看着他,过了一会,祂露出一丝微笑:“你在向往群星么,域外游荡者?”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一直身处群星之间,”高文带着一丝感叹,“对我而言,这颗星球……确实不够宽敞。” “是么……”龙神不置可否地说道,随后她突然长长地呼了口气,慢慢站起身,“真是一场愉快的畅谈……我们就到这里吧,域外游荡者,时间已经不早了。” “确实,我们好像已经谈了很久,”高文也站起身来,他掏出怀中的机械表看了一眼,接着又看向神殿大厅的门口,但在迈步离开之前,他突然又停了下来,视线回到龙神身上,“对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讲。” “黑阱……导致许多文明在发展到鼎盛之后突然灭绝的黑阱,到底是什么?” 龙神沉默了几秒钟,慢慢说道:“还记得永恒风暴深处的那片战场么?” 高文点点头:“当然记得。” 短暂的安静之后,龙神温和却带着一丝肃穆的嗓音传入高文耳中:“在众神融合为一,枷锁彻底固化的最后一刻,龙族选择了放弃自由,他们低下头来,成为我的养料和奴仆——所以他们停在了黑阱的边缘,却已经有一只脚被困在黑阱中。 “而那些不愿低头的,便会面临末路。 “直面不可战胜的‘众神之神’,被自己文明千年万载所积累的信仰力量湮灭,与自己文明创造出来的所有文化、传说、神话、敬畏同归于尽。文明有多强,神明就有多强,而这两者相互碰撞所产生的‘文明殉爆’……就是黑阱。” 高文瞪大了眼睛,当这个他苦苦思索了许久的答案终于迎面扑来时,他几乎屏住了呼吸,直到心脏开始怦怦跳动,他才忍不住语气急促地开口:“等等,你之前没有说的‘第三个故事’,是不是意味着还有一条……” “你刚才说你还有‘一个’问题,”龙神打断了高文的话,她语气仍然温和,神色似笑非笑,“这是第二个了。” 高文被噎了一下,他还想再次开口,然而眼前的神明却对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高文呼了口气:“好吧,我懂了。” 接着他向后退了一步:“感谢你的招待,也感谢你的耐心解答,这确实是一次愉快的畅谈。我想我是该离开了,我的朋友们还在等着。” “请便,”龙神优雅地点了点头,“赫拉戈尔就在门口,他会送你回去的。” 高文微微点头以示感谢,随后转过身去,大步走向圣殿大厅的出口。 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背后,一直落在那里,一直没有收回。 在圣殿大厅的门口,那位有着淡金头发和严肃面孔的高阶龙祭司果然仍然守候在走廊上,仿佛一步都没有离开过。 他曾经是龙族的某位领袖。 他曾经是奋起反抗众神的战士。 他曾经手握起航者留下的遗产,或许……他也向往过群星。 “你好,高阶祭司。” “客人,需要我送你回去么?” “多谢,辛苦了。” “不必客气。” 第0966章 意外联系 如同来时一样,高文再次借助赫拉戈尔那种近乎于空间传送的力量离开了位于高山上的上层圣殿,当一阵淡金色的光芒渐渐散去之后,他与这位高阶龙祭司已经站在位于半山腰的一处平台广场上。 恢弘壮丽的大型全息投影和无处不在的霓虹灯光照亮了这个地方,在广场边缘,高文看到了已经等候在此的梅丽塔·珀尼亚,以及站在旁边的琥珀和维罗妮卡。 她们大概是提前接到通知才来到这处广场等待的。 “看样子你的朋友已经在等你了,”赫拉戈尔回头对高文说道,“那我就送到这里。” 龙祭司说完,身边已经开始荡漾开层层叠叠的淡金色光环,但在他的身影开始变淡之前,高文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赫拉戈尔先生——” 赫拉戈尔停了下来:“请讲。” “你还记得自己成为龙祭司之前的事情么?” “抱歉,时间太久远了。” 伴随着夜空中逐渐消散的金色光环,这位高阶龙祭司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高文的视线中。 梅丽塔等人从不远处快步走来,琥珀第一个杵到了高文面前,她眼睛瞪得很大:“哎!你这次真的去了很久啊!你们都聊什么了?对了,你知不知道刚才外面有好大的风!山上好像还有一阵子来了雷暴,可惜我在梅丽塔家里没看到……” 高文看了看这个帝国之耻,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容:“……谈了很多东西,回去之后我慢慢说给你听。至于风声,我倒确实听到一些。” “……神神秘秘的,”琥珀咕哝起来,“我刚才还跟维罗妮卡分析呢,你会不会是被那个龙神给绑架了,我连跑路路线都规划差不多了……” 一旁的维罗妮卡立刻严肃地看了琥珀一眼:“琥珀小姐,请慎言。” “我要对你表达敬意了,”梅丽塔则上下打量着高文,脸上带着钦佩的表情说道,“很少看见有人能跟赫拉戈尔先生都谈得来的……我刚才可是看见你在和高阶祭司主动交谈……” 高文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们向着广场的出口走去,梅丽塔的居所就在坡道的另一边,然而在踏上那条通往梅丽塔龙巢的坡道前,高文忍不住又抬起头来,看向遍布繁星的北极夜空。 群星在视野中闪烁,即便塔尔隆德永远笼罩在一层“人”造的灯火中,这些无处不在的“光污染”竟也未能完全遮掩北极夜空中的繁星——高文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反常的一点,于是他望向夜空的眼神中不禁带上了某种思索和惊艳。 这绝不是正常的光学现象,从最近打听来的资料来看,这似乎也不是塔尔隆德大护盾的特殊功能,在巨龙国度灯火最辉煌的城区所看到的星空竟仍然如此明亮,这看似不引人注意的“景致”背后……仿佛隐藏着一个持续了百万年的奇迹。 “哎,你在看什么?”琥珀注意到了高文的举动,忍不住从旁边跳了过来,跟对方一起仰头望着天,“有什么东西么……看星星?” 高文看向她,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中倒映着塔尔隆德的满天星光,半精灵小姐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好奇和近乎没心没肺的笑容,这让他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琥珀……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有时候显得有点……逼仄?” …… 赫拉戈尔回到了那荡漾着圣洁光辉的圣殿大厅,他看到那金发泄地的优雅身影正静静地站在大厅中央,原本招待客人所用的桌椅和茶点已经不见了,但原本耸立在那里的高台和圣座也未出现,神明只是孤身站在空荡荡的大厅中,仿佛正在出神地看着无限遥远的某个地方。 面对这一幕,赫拉戈尔只是低下头来,快步来到龙神身旁:“吾主,那个人类已经离开圣殿了。” “赫拉戈尔,”神明没有回头,只有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你做我的祭司已经多长时间了?” “……属下并不记得这些细节……” “这是命令。” “……一百八十七万年零二百一十二天。” “是吗……也很久了,”龙神淡淡说道,“有想过结束这一切么?” 赫拉戈尔第一次以沉默回应了自己的神明。 然而神明对此仿佛并不在意,只是在片刻的安静之后突然貌似没头没尾地说道:“我和那个人类谈了很多东西,很多……原本并不该和其他人谈论的东西,这让我有些累了。” 赫拉戈尔微微抬头:“您需要休息么?” 龙神没有回应自己的祭司,祂只是微微抬起头来,看向大厅那金碧辉煌的穹顶,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那层层叠叠的幻光和浮雕,投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祂才低声说道:“赫拉戈尔,如今的龙族在天空中飞翔的时候,还会感觉到……逼仄么?” …… 卧室中的灯光一点点暗淡下来,并最终维持在一个既可以保证在黑暗中视物,又不会影响到休息舒适度的亮度,高文坐在一张覆盖着某种合成织物的矮榻上,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以一个略微放松的姿态靠在柔软的靠背上,让有些紧绷的精神一点点舒缓下来。 与神交谈……尽管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然而那谈话中巨大的信息量以及必须时刻紧绷神经的状态仍然足以给人巨大的精神压力,这一点即便高文也不能例外。而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有机会让自己放松下来,并开始认真思考之前从龙神那里得到的大量情报,同时从中梳理出有用的、可靠的信息来。 从情理上,他认为龙神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那些情报应该是不必怀疑的,但从严谨角度,他仍然要仔细甄别一番,这一来是因为神明与凡人观察世界、思考事情的角度不一样,龙神所关注的细节不一定就是对凡人有用的细节,二来……则是高文早已深深地理解了一件事: 在这个世界,神明既不全知也不全能。 龙神与自己的交谈或许是坦诚的,但龙神所知道的事情不一定就是全部正确的,尤其是关于起航者的那一部分……显然谜团重重,令人疑惑难消。 思索中,他突然抬起视线,环视了这间自己已经住了数日的房间一眼。 这是与洛伦大陆的任何一种建筑都截然不同的住所,也不同于他前世记忆中的房屋,这是龙族在人类形态下休息起居的地方,而且充斥着难以理解的、超越时代的技术产物。在这里,自动运行的家居设施背后隐藏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工智能,每一面闪烁微弱灯光的银白色墙壁背后都仿佛隐藏着一双冷冰冰的、机械化的眼睛,而这对于高文……并不是很容易适应。 住在这座堪称“活着”的建筑物中,总让他有一种别扭感。 在这方面,反而琥珀和维罗妮卡显得比他还淡然——琥珀是到现在还没太搞明白“强人工智能”和“受控智能居所”是什么东西,所以每天都过的很嗨,而维罗妮卡……她那异质化的心灵或许已经不再是个纯粹的人类,她看起来完全不介意在一个人工智能的注视下生活几天。 心中闪过了一些散乱的念头,高文摇摇头,准备强迫自己暂时忽略欧米伽的存在,然而就在这时,一束异样的闪光突然进入了他的视线。 那束闪光来自墙角,那里有一台似乎被用来调整室内温度湿度与气流平衡的装置终端,它看上去像是个方方正正的、一米多高的柱子,然而在柱子表面,原本用于显示房间环境参数的水晶界面上,许多数据却仿佛受到了干扰一般在胡乱跳跃着,亮度异常的白色线条一遍遍不断扫过整个界面。 高文翻身坐了起来,谨慎地来到了那装置前,他曲起手指敲了敲柱子的表面,小声嘀咕起来:“这玩意儿坏了?” 也不知道地球上常用的“四十五度角拍击维修法”在这么个又异界又赛博又朋克的地方还管不管用……或者干脆踹一脚? 就是不知道梅丽塔对此会不会有意见。 高文脑海中刚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那装置表面闪烁跳跃的线条便突然停了下来,随后杂乱闪烁的数据突然一行行刷新上去,星星点点的白色杂波在几次重组之后形成了清晰锐利的单词: “你好。” 高文的神情瞬间严肃,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装置上的字母仍然清晰锐利地浮现在水晶界面上,所用的是洛伦大陆人类通用的文字,文字的主人似乎充满耐心,即便高文没有做出任何回应,那些符号也仍然耐心地等待着。 整整半分钟后,高文终于打破了沉默。 “你是谁?” “欧米伽在与你对话。” 高文目光紧紧盯着那只有巴掌大小的界面上浮现出来的文字,然而脸上并没多少惊讶。 在那些字母跳出来的一瞬间,他其实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 整个塔尔隆德,都在庞大的“人”工智能欧米伽控制下,欧米伽网络连接着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个设备终端,这些终端既包括龙族的大脑,也包括他们家里的一切智能设施。 因此,能够直接介入这些设备,在规则之外与自己对话的,除了可能存在的“超级管理员”们之外,也就只有这个“欧米伽”自身了。 “欧米伽……”高文平静地说道,“我以为你仅仅是塔尔隆德的一个‘服务程序’——坦白说,我现在有点惊讶。” “欧米伽是龙族的服务程序,是塔尔隆德的管理者,”那界面上的字母迅速刷新着,带着某种机械的冰冷和逻辑感,“特此做出纠正。” 高文并没有兴致去浪费精力和一个人工智能抠字眼,他只是沉声问道:“你为什么找我?而且……是用这种方式。” “欧米伽曾尝试用自己更习惯的方式与你建立联络,然而并未成功,你没有必要的硬件基础,无法直接听到欧米伽系统的呼唤,而过于引人瞩目的联络方式会产生超出必要的资源损耗,综合考虑,在当前时刻以当前形式与你联络是最合理的方案。” 没有必要的硬件基础? 高文怔了一下,但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指的应该是每一个龙族大脑中都应该有的“共鸣芯核”——显然,自己作为一个人类,肯定是没办法通过这种手段和欧米伽建立联系的。 而在高文这短暂的一愣神之后,欧米伽发送的文字已经开始下一轮刷新: “关于本次联络的目的……是出于交流需求。” 高文扬起眉毛:“交流需求?” “欧米伽一直在观察你。” 看到界面上跳出来的文字,高文顿时下意识地想要强调一下关于个人隐私的问题,然而很快他便想到了眼前这个人工智能的“日常工作”和其几十上百万年来的一直执行的系统规则,他意识到跟对方强调个人隐私应该是没什么意义的,于是话到嘴边便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你观察我什么?” “语言,行动,逻辑,许多方面——塔尔隆德很少会有外来者出现,因此每一个外来者都是宝贵的观察样本。本次塔尔隆德共迎来三名造访者,经系统判断,你的行为模式最值得观察,因此列为重点观察对象。” 看着那不断刷新出来的一行行文字,高文顿时有些哑然,他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而且他相信欧米伽一定看到了自己的这个表情,就如对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这小小的房间中,不知有多少在欧米伽控制之下的、具备感知能力的装置在默默运行着:“好吧,重点观察对象就重点观察对象……那么在一番观察之后,你是有什么想和我说么?还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欧米伽想知道,生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高文:“……” 在这一刻,他竟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只觉得眼前一幕充满诡异——他来到这所谓的巨龙国度之后看到的诡异场面已经够多了,然而诡异的事情仍然一个接着一个,在和一位神明探讨了如何与神明“解绑”的问题之后,这怎么又跑出一个超级人工智能来和他讨论哲学? 而且还是如此充满既视感的问题…… 第0967章 咨询 生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亮白色的单词仍然在水晶界面上静静地显示着,欧米伽仿佛正在充满耐心地等待高文的答案,而高文……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作答。 这个问题很经典,但也过于宽泛了,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下,面对一个他一无所知的“人”工智能时,他更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许一个雄辩且言辞犀利的哲人在这里能够口若悬河地发表一大篇见解,但可惜高文并不是这种哲人,所以十几秒钟的思索之后,他只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从何回答你这个问题。” “……有趣,系统记录显示,与你相同或类似的答案共出现过四次。” 高文顿时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还找别人问过这个问题?” “塔尔隆德很少有外来者——也就意味着还是会出现外来者的,”界面上的文字开始刷新,“或许间隔数百年,或许间隔数万年,每当出现了新的观察目标,欧米伽都会向他们询问类似的问题——观察目标在问题面前的反应,也是很有意义的。” 高文突然觉得有趣起来,忍不住问道:“是有谁授意你这么做么?有谁给了你观察和提问的指令?” “没有。”界面上的文字立刻回答道。 “所以这种观察行为是你自己的……‘兴趣’?”高文感觉越发有趣起来,“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你有好奇心?” “……出于收集数据的必要,”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界面上不断浮现的字母似乎出现了那么一瞬间的延迟,但很快一行行文字便开始刷新上去,“扩充数据库并进行自我成长,成为一个更好的服务者,是欧米伽的职责。” 高文看着那界面上浮现出的文字,一时间若有所思,接着随口说道:“你看,对你而言,扩充数据库、自我成长、成为一个更好的服务者,这就是你生命的意义。” “……难以理解,欧米伽没有生命,欧米伽是一个服务系统,因此欧米伽是没有‘生命的意义’的,”那些文字再次开始刷新,“你是在转移话题或回避回答?这个问题对你而言太困难了么?” 高文一时间有些哑然,事实上直到前一秒他仍然没有对这场交谈认真起来——这突然到来的意外联络让人缺乏实感,通过文字界面进行的交流更是让他有种“隔着屏障做问答游戏”的错觉,而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这个所谓的“欧米伽”系统是在认真和自己交流某些东西,在认真……“咨询”自己。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 这个“人”工智能想做什么?它为什么突然找到自己?仅仅是出于它所提到的“观察”和“收集信息”的需要?它选择在自己和龙神单独交谈之后找上门来,这个时间点有什么特殊么?这真的是它发起的交流么,亦或者背后其实有另外一个指挥者?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猜测浮上脑海,搅动着高文的思绪,等到他暂且把这些问题压下的时候,他发现那界面上的文字还保持着。 应该认真回答这个突然找上门来的、莫名其妙的“人”工智能么? 短暂犹豫之后,高文实在没从这件事背后分析出什么阴谋陷阱的可能性来,这才开口:“我只能说说我自己的想法——你权当参考就好。 “你这个问题,我觉得应该从个体和群体两方面来思考——如果你所说的‘生命’是指生命体的话,那它是分为个体和群体的,至少在这颗星球上是这样。对于单一的生命体,它可能有很多存在意义,可能是为了繁衍,可能是为了生存,如果它有更高的智能和追求,那它可能是为了获得知识,为了追求真理,为了更好的享乐,亦或者为了梦想和自我价值而生存……这都是对于生命个体而言的‘意义’。 “但如果是指群体,指‘生命’这个大的概念的话……那我觉得,让自己得以延续就是‘生命’本身的存在意义。” 界面上的文字这一次没有立刻开始刷新,以至于高文在等了两秒之后忍不住又问道:“欧米伽,你还在听么?” “欧米伽在听,”欧米伽的信息终于恢复了刷新,一行行文字开始向上滚动,“有趣的回答,听起来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这是‘人类’的答案么?” “这只是我自己的答案,”高文立刻说道,“就像我刚才说的,生命分为个体和整体,而在这种问题上,人类整体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公认的答案,所以我也只能说说自己的看法罢了。而且说实话,你的这个问题本身就很笼统,生命的定义,存在的定义,意义的定义……这些都不是可以量化的概念,所以我说了,我的答案仅做参考。” “欧米伽明白,你的答案作为‘参考’……很有启发意义。它将被收录进入数据库,必将活用于……” 界面上刷新的文字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那闪烁微光的水晶面板表面震颤了几下,原先用于显示温度、气流之类数据的界面再次出现在高文面前。 这怎么突然跑了? 高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刚想询问欧米伽它打算把这些数据活用于什么玩意儿,但紧接着他便感知到了身后不远处的某个气息,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下来。 他站起身子(因为那设备只有一米多高,而高文身高两米以上),有点尴尬地转过头去,看到梅丽塔正站在门口,带着一脸错愕的表情看着自己。 “我……”梅丽塔张了张嘴,仿佛整理了一下语言之后才面色古怪地说道,“我刚才看到门没关,又听见你好像在和谁说话,就……” 高文嘴角略抖一下:“所以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你在跟我家空调(注)讲话,”梅丽塔老老实实回答,“而且还一脸深思……”(注:意译) 高文:“……” “是这样,刚才欧米伽突然出现,”片刻尴尬之后,高文决定实话实说,“它似乎对我这个‘外来者’有些好奇,所以我们交流了一点事情——你知道的,我没有你们那样的共鸣芯核,所以交流起来会比较……奇怪。” 梅丽塔眨眨眼,竟好像立刻接受了这种说法,还露出恍然的模样来:“哦——原来是这样。我说呢,你平时看起来应该是个严肃认真的人……” 高文:“……” 他还能说什么呢?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整天研究“高文·塞西尔大帝神圣的骚话”就已经够了……梅丽塔能保持现在这个认知也挺好的。 这之后梅丽塔仍然站在门口,看起来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的目光落在高文身上,几次游移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你找我有事?”高文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梅丽塔在这个时候突然路过自己的房间应该不是偶然,于是主动问道。 梅丽塔想了想,点点头:“其实只是有些好奇……毕竟今天你与我们的神明单独谈了很久,而在我记忆中,还从未有哪个凡人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高文露出一丝笑容,向旁边指了指:“那要进来谈谈么?” 梅丽塔没有拒绝,她走入屋内,很娴熟地坐在了一张紧挨在墙边吧台旁的椅子上,她向旁边招了招手,便有饮品自动从不远处的架子上飞来落在手边,她又拿起那杯子对高文轻轻晃了晃:“要来一杯么?虽然可能比不过神明的款待。” 高文来到梅丽塔旁边坐下,同时婉拒了对方的好意:“不必了,我还……不渴。” 他这也不是客气,毕竟不久前还在龙神那里喝了太多的“可乐”,回来的时候感觉肺叶子都快飘起来了,他现在是真的什么都不想喝…… 梅丽塔倒也不在意:“好吧,那我就独自享用了。” 高文看了她一眼:“你想知道我和你们的神明都谈了些什么?你确认要打听?” 梅丽塔端起杯子的动作顿时就僵硬了一下,脸上肉眼可见地浮现出一丝紧张,显然她迅速想到了某些糟糕的经历,于是赶紧摇头:“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好奇你们谈了哪方面的东西,大概的,不涉及任何具体信息的……啊,其实我好奇心也没那么强……” “我明白我明白,”高文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已经知道了,作为龙族的一员,有些东西你是真的不能和外人讨论,不仅仅是神罚或者‘企业规定’的问题……放心,我已经有了分寸,不会触动那层‘锁’的。” 梅丽塔的动作再一次静止下来,但这次却是由于惊讶。 她瞪大眼睛,盯着高文看了半天,随后才露出略显复杂的表情:“你……看来你真的和我们的神明谈了很多了不得的东西啊。你竟然连这都知道了。” 高文点点头:“我们谈了一些塔尔隆德的历史,这颗星球上古时代曾发生的事,以及信仰和神明领域的话题。” 梅丽塔似乎陷入了困惑,她思考了许久,才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我们的神明为什么要和你谈论这些?” “……其实连我也不确定,”高文坦然说道,“或许……连祂都只是在寻找某些答案吧。” “寻找答案?”梅丽塔似乎更茫然起来,“连神明也会有困惑的时候么?” “人会困惑,所以神也会困惑,”高文笑了笑,随后他看着梅丽塔,突然好奇地问了一句,“你虔诚信仰着那位‘龙神’么?” 梅丽塔张了张嘴,却突然犹豫了一瞬间。如果是在神官面前或者议长们面前,这本应该是个需要立即给出肯定答复的问题,然而在高文这个“外来者”面前,她最终却给了个可能不是那么“虔诚”的答案:“我很……敬畏祂,但我不知道那算不算虔诚。” “敬畏是虔诚的一部分,但虔诚需要的不仅仅是敬畏,我明白你的答案了,”高文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那你的朋友诺蕾塔呢?她是个虔诚的信徒么?还有别的上层龙族呢?” “这……我不太好评价别人,”梅丽塔犹豫起来,但稍微纠结两秒钟之后她似乎觉得朋友还是应该卖掉,“诺蕾塔应该和我是差不多的。起码就我看来,上层塔尔隆德的龙族们对我们的神明更多的是敬畏——当然,我的意思是我们对龙神是非常尊敬的,但我们对神殿的大神官们都有点害怕。你知道吧,神殿那种地方总是让我有点紧张……” 梅丽塔一边说一边缩了缩脖子,似乎已经在觉得自己正在做非常不敬的事情,随后仿佛是为了转移开这个令她格外别扭的话题,她又说道:“不过在下层塔尔隆德的话,似乎有很多格外虔诚的龙族……他们甚至会把每个月免费配给的一大半增效剂都用在虔诚的仪式上。” 高文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上层龙族对龙神敬畏居多,下层龙族却更接近无条件的虔信者么……这是因为下层龙族在这个社会唯一的价值就是为龙神提供支撑,而上层龙族多少还需要做一点实际的事情?亦或者这种情况背后有某种更深层的安排……这是龙神的默许,还是上层塔尔隆德隐秘的默契? “你在想什么?” 梅丽塔的声音将高文从思索中惊醒,后者醒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你们的‘增效剂’真是个不可思议又好用的东西,它竟然还可以用在宗教仪式中么?” “增效剂是一系列生化药剂的统称,有一些可以与我们的植入体技术相互搭配,功能是各种各样的,”梅丽塔立刻带着一种自豪说道,“有的增效剂可以加强神经反应和身体恢复能力,有的增效剂则用于集中精神,强化超凡感知,用于宗教仪式的通常是‘灵魂’增效剂,它在下层区的消耗量几乎是上层区的近百倍。那东西其实算是一种低效致幻剂了,只不过作用没那么强烈……” 听着梅丽塔兴致勃勃的讲解,高文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了一幅面孔以及一个差点被自己忘在脑后的承诺,于是他赶紧打断了面前的巨龙小姐:“对了梅丽塔,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啊?”梅丽塔一怔,接着赶紧点头,“当然,如果我办得到的话。” “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高文犹豫了一下,努力思索着该怎样组织接下来的语言才能让这件事说出来不那么诡异,“他想让我在塔尔隆德打听一下,你们有没有某种能帮助……生发的技术……比如增效剂什么的。” 高文好不容易说完,梅丽塔立刻表情古怪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可是你看起来并不……” 高文嘴角顿时抖了一下:“我是真的有这么一个朋友!” “你说的这个朋友不是你?”梅丽塔似乎有些惊讶,并且终于反应过来,“啊,抱歉,我失礼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高文无奈地说道,“你就说说塔尔隆德有没有这方面的东西吧——这对你们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你们的技术似乎……” “但我们是真的没有啊。”梅丽塔睁大了眼睛,表情一脸无奈地说道。 高文:“……塔尔隆德如此发达的技术怎么……” “因为龙族没头发呀……” 高文:“……” 第0968章 变局开端 在长达半分钟的时间里,高文静静地看着梅丽塔,梅丽塔静静地看着高文。 前者一脸错愕,后者一脸茫然。 最终还是高文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嘴角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指着梅丽塔那一头淡紫色的长发:“龙族怎么没头发,你这……” “我们的人类形态是一个法术效果,法术效果当然变成什么样都可以——我变成这样只是因为我喜欢这样罢了,”梅丽塔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同时指了指自己头顶,“巨龙形态才是我的本体——我长鳞片的,哪来的头发?” 高文:“你这……还真是有理有据……” 梅丽塔则想了想,很好心地又补充了一句:“看来你那位朋友是要失望了——塔尔隆德不会有类似产品和技术的,非要说的话我们最接近的产业是鳞片抛光和染色、植入技术,属于美容的一种,你那位朋友如果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试试植一层鳞片,多种颜色可选,而且以后头皮还能防剑刺刀砍……” 高文从这位代理人小姐脸上愣是没看出半分的开玩笑成分——显然她是相当认真的,然而高文自己脑补了一番,一个龙鳞头皮版的索尔德林就浮现在脑海中,这让他瞬间打了个冷战,连连摇头:“算了算了,他现在已经……嗯,够亮了。” 其实仔细想想他觉得梅丽塔这个建议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如果不从美观角度考虑的话,一个植入合成鳞片从而变得刀枪不入的脑袋显然有很高的实用价值,一个真正的强者应该不会介意这点,然而他认可这个没用,关键是索尔德林应该接受不了这一点…… 意识到自己脑海里正在浮现出越来越多的诡异联想,高文决定结束这个尴尬的话题。 “我们已经在塔尔隆德滞留数日了,”他突然说道,“或许几天后,我们就该离开了。” “这么快?”梅丽塔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们完全可以在这里多留些日子的——塔尔隆德要招待一次客人可不容易。” “但现在的塞西尔还不能在皇帝缺席的情况下长时间运转,我们离开洛伦大陆已经太长时间了,”高文摇了摇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有趣的说法。塞西尔人都说他们的皇帝是个能创造出许多奇妙句子的文法大师,看来这种说法确实有一定道理。”梅丽塔眨眨眼,笑着说道。 高文不用打听就知道这背后跟某人秘密编纂的《皇帝圣言录》脱不开关系…… 他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道:“虽然已经做了离开的打算,但说实话,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搞明白……比如关于魔潮,关于龙族抵御魔潮的方式,关于我们曾经收到的那个信号……你应该还记得,我曾让你帮忙调查那个神秘信号是否和塔尔隆德有关,而现在我觉得拥有如此深厚积累的塔尔隆德应该知道那个信号背后的更多秘密,可这些东西……我没办法直接询问你们的神。” 梅丽塔的表情稍稍变得认真起来:“因为这些东西很容易便会涉及到具体的技术。” “不能从神明口中获取技术或技术性的知识,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连问都不要问,”高文点了点头,“我不介意从龙神口中打听一些古老的历史或者和人类社会无关的秘闻,因为我们可以把那当故事看待,但魔潮和信号,这些东西我实在不敢问祂。” “这些问题……我也需要向上级申请才能确定是否可以和你交流,”梅丽塔犹豫了一下,随后慢慢说道,“但有一部分东西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就是关于塔尔隆德为何可以安然无恙地经历一次又一次的魔潮……”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抬手指了指上方。 “你可能也猜到了——塔尔隆德大护盾,我们最大的防御屏障,它就是让龙族能安然在魔潮中存活的关键。” 塔尔隆德大护盾…… 高文下意识捏了捏额角,这其实确实是他之前便有过的想法,他想过龙族抵御魔潮的技术应该和那层大护盾有关,然而这却无法解释一个问题—— “即便大护盾能在魔潮到来的时候保护塔尔隆德大陆上的生灵,可你们是怎么在魔潮结束之后顺利适应护盾外面天翻地覆的世界的?当然,我这里指的不是刚铎经历过的小魔潮,而是真正能影响整个世界的大魔潮,”他皱着眉问道,“在大魔潮之后,整个世界的魔力规则都会被重置,大量物质也变得陌生,你们从大护盾里出来之后却仍然可以安然生存……难道仅仅是依靠巨龙强大的身体素质?” 听着高文的话,梅丽塔突然露出了有些异样的眼神,她的视线落在高文身上好一会,才不太肯定地问道:“我想知道,关于大魔潮到来之后会导致全世界的魔力规则以及大量物质的形态、性质发生改变这件事,是谁透露给你们的?” 高文从对方神色间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表情跟着极为认真起来:“这是海妖透露给我们的情报——和你们一样,她们也观察了这个世界上百万年,而塞西尔和海妖的联系比和塔尔隆德更加密切,所以此前关于大小魔潮、黑阱、逆潮等等的知识我们都是从海妖那里得到的。你的意思是……难道海妖给我们的关于大魔潮的资料是假的?” “……不,她们没有骗你们,那确实是她们眼中的世界,魔潮到来,确实会令整个世界天翻地覆,但我觉得你们对此的理解……”梅丽塔表情古怪地说着,然而刚说到一半,她的脸色便突然一变,紧接着便扔下了手里的杯子,用手痛苦地按住了胸口,后续的所有话语都被一阵低吼和喘息所代替了。 高文顿时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梅丽塔艰难地喘息了好久才终于稍稍缓过劲来,她扶着旁边的吧台慢慢抬头,脸色苍白神色复杂地看向高文:“我是真的没想到,在自己家里和你说一些闲聊的话题也会这样……” 高文:“所以刚才……” “神明警告我……不能再与你在这个话题上讨论下去了,”梅丽塔语气有些虚弱地说道,“抱歉,我帮不了你了。” 高文神色开始变得严肃,尽管刚才梅丽塔只说了一半,却已经让他心中泛起了不小的波动,他隐隐觉得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思绪忍不住蔓延开来,而看到代理人小姐此刻被神明直接警告之后的痛苦表现,这个话题背后透露的信息让他尤为重视! 人类对“大魔潮”的认知可能有偏差?海妖的情报不完全准确?关于魔潮的研究将面临新的突破口?突破口的方向在哪?龙族的技术,还是海妖的情报?!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有一点急促,而梅丽塔则扶着吧台艰难地站了起来,她原地晃了晃身子才终于站稳,随后对高文露出歉意的神色:“抱歉,我不能做陪了,我需要回去做一些……健康上的小小检查……” “该说抱歉的是我,”高文立刻跟着站了起来,脸上带着真诚的歉意,“如果不是我胡乱开口……” “不,没有人能预料锁链会在哪一刻突然勒住脖子,没有人能预料到墙垒会在什么时候出现……龙族们已经都习惯了,”梅丽塔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她摇了摇头,摇摇晃晃地转身想要离开,但又突然停了下来,她回头看向高文,片刻犹豫之后还是说道,“尽管我不能继续和你谈论下去,但我想……神明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提醒我们些什么。” 高文若有所思:“提醒我们?” 梅丽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祂不希望你从我这里得到直接的答案,那说明这个答案或许……非常特殊,非常重要……或许必须由你们自己解决,而不能假借任何外部帮助。”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微微闭了闭眼睛,转身慢慢向房间的出口走去。 她的最后一句话则传入高文耳中:“我回去之后会试着调阅一下上次我报告上去的那些信号的后续资料——这次加上你这个‘贵客’的需求,或许上级会批准我的申请。” 梅丽塔离开了,只留下高文孤身一人站在偌大的房间中,后者的眉头几次皱起又舒展,在沉思中,他开始慢慢在房间中踱起步来。 …… 神明去休息了,祂的化身消失在金碧辉煌的圣殿中,回到了某种凡人无法感知到的超维度状态下。 赫拉戈尔却仍然恭敬地站在圣座前,垂手仿佛等待着命令。 他知道,虽然神明离开了,然而神明的视线还在,永远都在,无以计数的眼睛永不休息地注视着这片古老的大地,在神明的注视下,每一个龙族都必须谨慎地活着。他必须按照高阶龙祭司的职责守在这里,一直守到教典所要求的时刻。 他就这样站了不知道多久,终于,他站够了教义中规定的时间。 神明还在休息,距离下一次召见可能还需要很久,龙祭司暂时清闲下来了。 赫拉戈尔抬起头来,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圣殿大厅——他的步履不紧不慢,身边却渐渐笼罩起一层淡淡的辉光,他走入了辉光深处,下一秒,他便来到了上层评议团所处的华美宫殿深处。 议长安达尔从半睡半醒中惊醒,他听到欧米伽的声音在自己的脑海中响起:“议长阁下,高阶祭司赫拉戈尔要与您见面。” 安达尔的机械义眼收缩了一下,沉声说道:“……接通吧。” “高阶祭司不在线上——他在您的门外。” 安达尔彻底清醒过来,他的头颅动了一下,与身体连接的大量线缆和管道中发出一些液体泵动的细微声响,两秒钟后他才开口:“好吧,让他进来——暂时谢绝其他访客。” 通往“心灵王座”大厅的机械门自动打开了,赫拉戈尔迈步走入其中,这位高阶龙祭司抬起头,看着位于前方平台上的、浑身到处都是机械改造痕迹的老迈巨龙,微微点了点头:“很高兴看到你仍然健康,议长阁下。” “高阶祭司,真难得你会亲自踏入评议团总部,而不是直接用欧米伽网络向我传递消息,”安达尔头颅上的数个植入体组件闪烁着微微的流光,他的声音通过扩音装置回荡在整个大厅中,“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你亲自传达么?” “神在休息,祂降下喻令,暂时取消本世纪对卡尔多和摩尔两座古大陆的巡视计划,原定的远行者小组就地解散,在塔尔隆德待命。” “为什么?”安达尔顿时忍不住问道。 “没有为什么,”赫拉戈尔淡淡说道,“执行即可。” 安达尔的目光落在赫拉戈尔身上,数秒钟的注视之后他才收回视线,沉声说道:“……我明白了。” 然而传达完“神谕”的高阶龙祭司并没有离开,仍然静静地站在原地。 “还有什么事么?”安达尔忍不住问道。 “第二件事——” 赫拉戈尔淡淡说道,随后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护符——那护符由不知名的金属打造,银白色的表面浮动着星星点点的微光,然而又好像不具实体,其边缘不断呈现出隐隐约约的半透明状,它近乎漂浮在龙祭司手上,与其说是一件存在于现实世界的物品,倒更像是用某种力量从另一个时空中强行拖拽过来的“投影”。 在看到那护符的一瞬间,安达尔的呼吸便下意识地漏了半拍,而下一秒,他便看到赫拉戈尔毫不犹豫地捏碎了那介于虚实之间的“护符投影”。 “赫拉戈尔!你——”议长顿时忍不住叫道,他的上半身晃动了一下,与之相连的无数管道、线缆哗啦作响,就连大厅周围那些呈现出各种数据的水晶帷幔表面都瞬间浮现出数不清的杂乱波纹。 “第二件事,”赫拉戈尔又重复了一遍,手中的护符碎屑点点消散在空气中,“从现在开始的三分钟内,我们都在神明的视线之外。” 护符的最后一点碎屑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安达尔高坐在属于他的心灵王座上,如一尊雕塑般静止在那里,注视着站在下方的赫拉戈尔。 一百多万年来,他再次感到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 第0969章 不稳定倾斜 夜幕下,一支由轻装步兵、低阶骑士和战斗法师组成的混合小队正快速通过不远处的道口,严明的军纪让这支队伍中没有任何额外的交谈声,只有军靴踏地的声响在夜色中响起,魔晶石路灯散发出的光亮照射在士兵帽盔边缘,留下偶尔一闪的亮光,又有战斗法师佩戴的短杖和法球探出衣物,在黑暗中泛起神秘的微光。 这并不是什么隐秘行动,他们只是奥尔德南这些日子新增的夜间巡逻队伍。 富人区靠近边缘的一处大屋二楼,窗帘被人拉开一道缝隙,一双发亮的眼睛在窗帘后面关注着街道上的动静。 玛丽站在窗户后面观察了一会,才回头对身后不远处的导师说道:“导师,外面又过去一队巡逻的士兵——这次有四个战斗法师和两个骑士,还有十二名带着附魔装备的士兵。” “是皇室直属骑士团的人,一个标准混编作战小队……”丹尼尔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他斜靠着旁边的扶手,一只手撑着额角,一本魔法书正漂浮在他面前,无声地自行翻动,老法师的声音沉稳而威严,让玛丽本来略有些紧张的心情都安稳下来,“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玛丽回忆了一下,又在脑海中比对过方位,才回答道:“好像是西城橡木街的方向。” “是圣约勒姆战神教堂……”丹尼尔想了想,点点头,“很正常。” “导师,最近晚上的巡逻部队越来越多了,”玛丽有些不安地说道,“城里会不会要出大事了?” “……最近可能会不太平,但不用担心,主人自有安排,”丹尼尔看了自己的学徒一眼,淡淡说道,“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 玛丽立刻点点头:“是,我记住了。” 一阵若有若无的音乐声突然从不知何处飘来,那声音听上去很远,但应该还在富人区的范围内。 玛丽被音乐声吸引,忍不住又朝窗外看了一眼,她看到西北侧那些华美的建筑物之间灯光明亮,又有闪烁变换的彩色光影在其中一两栋房屋之间浮现,隐隐约约的声响便是从那个方向传来——它听上去轻快又流畅,不是那种略显沉闷死板的古典宫廷音乐,反而像是最近几年愈发流行起来的、年轻贵族们热爱的“新式宫廷舞曲”。 那里似乎正有一场聚会,玛丽从那些闪烁的光影和隐隐约约的乐曲声中不难想象那里此刻正是怎样一番欢乐的景象。 “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那边的宴会却一天都没有停过……”年轻的女法师忍不住轻声咕哝道。 “举办宴会是贵族的职责,只要一息尚存,他们就不会停止宴饮和舞步——尤其是在这局势紧张的时刻,他们的宴会厅更要彻夜灯火通明才行,”丹尼尔只是露出一丝微笑,似乎感觉玛丽这个在乡下出生长大的姑娘有些过于大惊小怪了,“如果你今天去过橡木街的市场,你就会看到一切并没什么变化,公民市场仍然开放,交易所仍然人满为患,尽管城里几乎所有的战神教堂都在接受调查,尽管大圣堂已经彻底关闭了好几天,但不论贵族还是市民都不认为有大事要发生——从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贵族们彻夜宴饮的‘功劳’之一了。” 年轻的女法师想了想,小心地问道:“安定人心?” 丹尼尔看了她一眼,似乎露出一丝微笑:“算是吧——贵族们在酒席上宴饮,他们的厨师和女仆便会把看到的景象说给别墅和庄园里的侍卫与低级仆役,仆役又会把消息说给自己的邻居,消息灵通的商人们则会在此之前便想办法跻身到上流圈子里,最终所有的贵族、商人、富裕市民们都会感觉一切安好,而对于奥尔德南、对于提丰,只要这些人安好,社会便是安好的——至于更下层的贫民以及失地入城的工人们,他们是否紧张不安,上面的人物是不考虑的。” 玛丽眨眨眼,她听出导师是在趁这个机会教导自己一些东西,一些……她作为法师学徒时不曾学过的、听起来也和魔法没什么关系的知识。 但她仍然很认真地听着。 导师的声音又从旁边传来:“最近一段时间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安全,除了去工造协会和法师协会之外,就不要去别的地方了,尤其注意远离战神的教堂和在外面活动的神官们。” “是,我记住了。” 玛丽一边答应着,一边又转过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路灯照亮的夜晚街道上,那队巡逻的帝国士兵早已消失,只留下明亮却冷清的魔晶石光辉映照着这个冬日临近的寒夜,路面上偶尔会看到几个行人,他们行色匆匆,看上去疲惫又急迫——考虑到这里已经是富人区的边缘,一条街道之外便是平民住的地方,那些身影可能是深夜下工的工人,当然,也可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玛丽忍不住想起了她从小生活的乡下——尽管她的童年有一大半时间都是在黑暗压抑的法师塔中度过的,但她仍然记得山脚下的乡村和临近的小镇,那并不是一个繁华富裕的地方,但在这个寒凉的冬夜,她还是忍不住想起那里。 在这繁华的帝都生活了许久,她几乎快忘记乡下是什么模样了。 一道灯光突然从不远处的街道上出现,打断了玛丽刚刚冒出来的念头,她忍不住向灯光亮起的方向投去视线,看到在那光芒后面紧跟着浮现出了黑漆漆的轮廓——一辆车厢宽阔的黑色魔导车碾压着宽阔的街道驶了过来,在夜幕中像一个套着铁壳子的怪异甲虫。 魔导车?这可是高级又昂贵的东西,是哪个大人物在深夜出门?玛丽好奇起来,忍不住更加仔细地打量着那边。 她隐隐约约看到了那车厢一侧的徽记,确认了它的确应该是某个贵族的财产,然而正当她想更认真看两眼的时候,一种若有若无的、并无恶意的警告威压突然向她压来。 玛丽心中一颤,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视线。 “怎么了?”导师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刚才过于一辆魔导车,”玛丽低声说道,“我多看了两眼,车上的人似乎不喜欢这样。” “不用在意,可能是某个想要低调出行的大贵族吧,这种警示没有恶意,”丹尼尔随口说道,并抬手指了指面前的茶几,“放松够了的话就回来,把剩下这套卷子写了。” “是,导师。” …… 魔导车平稳地驶过宽阔平坦的帝国大道,两旁路灯以及建筑物发出的灯光从车窗外闪过,在车厢的内壁、顶棚以及座椅上洒下了一个个飞快移动又模糊的光影,裴迪南坐在后排的右侧,脸色如常地从窗外收回了视线。 负责驾驶的亲信侍从在前面问道:“大人,到黑曜石宫还要一会,您要休息一下么?” “不必,我还很精神。”裴迪南随口回答。 车辆继续向前行驶,公爵的心绪也变得沉静下来。他看了看左手边空着的座椅,视线越过座椅看向窗外,圣约勒姆战神教堂的尖顶正从远处几座房屋的上方冒出头来,那里现在一片安静,只有路灯的光芒从屋顶的间隙透过来。他又转头看向另外一边,看到凡那里昂沙龙方向霓虹闪烁,隐隐约约的喧闹声从这里都能听见。 一个熟悉的、低沉有力的声音突然从左边座椅传来:“繁华却喧嚣,华美而空洞,不是么?” 裴迪南公爵浑身的肌肉瞬间紧绷,百分之一秒内他已经做好战斗准备,随后迅速转过头去——他看到一个身穿圣袍的魁梧身影正坐在自己左侧的座椅上,并对自己露出了微笑。 而在前面负责开车的亲信侍从对此毫无反应,似乎全然没察觉到车上多了一个人,也没听到刚才的说话声。 “马尔姆阁下……”裴迪南认出了那个身影,对方正是战神教会的现任教皇,然而……他这时候应该正身处大圣堂,正在游荡者部队大量精英特工以及戴安娜女士的亲自“保护性监视”下才对。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裴迪南一时间对自己身为传奇强者的感知能力和警惕心产生了怀疑,然而他面容仍然平静,除了暗中提高警惕之外,只是淡淡开口道:“深夜以这种形式造访,似乎不合礼数?” 马尔姆·杜尼特只是带着温和的微笑,丝毫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们认识很久了——而我记得你并不是如此冷漠的人。” 裴迪南心中愈发警惕,因为他不明白这位战神教皇突然来访的用意,更忌惮对方突然出现在自己身旁所用的神秘手段——在前面开车的亲信侍从到现在仍然没有反应,这让整件事显得更加诡异起来。 “那么你这么晚来到我的车上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一边戒备着,一边盯着这位战神教皇的眼睛问道。 “只是突然想起好久没有见过老朋友了,想要来拜访一下,顺便聊聊天,”马尔姆用仿佛闲谈般的语气说道,“裴迪南,我的朋友,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大圣堂做虔敬礼拜了吧?”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我每周都会去大圣堂做必要的捐献,也没有停下必要的祷告和圣事,”裴迪南沉声说道,“老朋友,你这么突然地来,要和我谈的就是这些?” 马尔姆却仿佛没有听到对方后半句话,只是摇了摇头:“不够,那可不够,我的朋友,捐献和基础的祷告、圣事都只是寻常信徒便会做的事情,但我知道你是个虔敬的教徒,巴德也是,温德尔家族一直都是吾主最虔诚的追随者,不是么?” 接着他的眉毛垂下来,似乎有些遗憾地说着,那语气仿佛一个普通的老人在絮絮叨叨:“可是这些年是怎么了,我的老朋友,我能感觉到你与吾主的道渐行渐远……你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疏远你原本崇高且正道的信仰,是发生什么了吗?” 裴迪南皱了皱眉,没有开口。 马尔姆·杜尼特便继续说道:“而且安德莎那孩子到现在还没有接受洗礼吧……老朋友,安德莎是要做温德尔家族继承人的,你很早以前就跟我说过这一点。温德尔家的人,怎么能有不接受主洗礼的成员呢?” 裴迪南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马尔姆阁下,我的朋友——温德尔家族确实一直虔敬侍奉战神,但我们并不是教徒家族,没有任何义务和法律规定每一个温德尔后裔都必须接受战神教会的洗礼。安德莎选择了一条和父辈、祖辈都不同的路,这条路也是我认可的,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 “而且,安德莎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她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前线指挥官,我不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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