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帘幕后的婵夕立刻做出指示,以鼓点暗示众舞伎临时变换队形,众星捧月般地将孟得鹿围在当中。 周遭的气氛微妙起来,所有的舞伎都默契地加快了旋转的舞步,在孟得鹿身边卷起了阵阵旋风,轻纱帔子更是有意无意地从她头上掠过,随着一阵白雾消散,她发间的蒲公英已经全被吹散,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把枯梗了。 封迎木的脸陡然黑了,猛地一拍桌子,乐舞骤停! 所有舞伎都像商量好了似的,悄悄地后退了半步,只把“罪魁祸首”孟得鹿留在原地。 漫香急忙迎上来,一把小巧的香扇在封迎木眼前拼命地扇着,徒劳地想扇灭他的无名孽火。 “漫香啊!我刚在赌场上走了点小运,本想博个彩头,和大家一起高兴高兴,没想到你给我安排了这么一出‘风吹而散’的好戏……来来来,封某人学浅,你给我讲讲这是什么用意啊?是想咒我封某人‘财散’?‘运散’?还是‘家破人散’啊?” 漫香吓得掩住口连“呸”了三声,“侍郎说哪里话来,侍郎一向官场赌场两得意,鸿运齐天!今天的事啊……嗨!它本来是这么个意思,蒲公英味苦,随风而散,是说侍郎顺着东风扶摇直上,一生无苦无灾!” 封迎木的目光冷冷扫过,那位簪着蒲公英的少女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恐惧慌乱,反而有一丝挑衅和幸灾乐祸,让他心里好生不痛快,但今天是他做东,众宾客也都在忙不迭地打着圆场,不好表现得太过小气,便大手一挥,“既然如此,倒是我多心了……好!重赏!” 仆从会意,回身取出两锭金元宝。 黄澄澄的光芒将众舞伎的双目晃得几欲冒火,孟得鹿却不肯伸手,“多谢侍郎,只是这支舞曲是轩中的姐妹们共同精心排演的,得鹿不敢一人贪功……” 孟得鹿再傻也应该看得出刚才那一幕分明是众姐妹们故意整治,想陷害她得罪封迎木吃些苦头,她非但没有记仇,反而主动为她们求赏钱,倒让众舞伎交换起狐疑的眼神来。 封迎木哈哈一笑,“你倒是有情有义,就这几位小姐妹,还怕我赏不起吗?” 人在真心发笑时的神情应该是嘴角上扬,双眼眯缝,眼下,他嘴巴虽然咧得不小,双目却瞪得圆圆的,孟得鹿一眼就看穿那是官场上行走的老狐狸们最拿手的假笑。 仆从又回身取出一排金元宝,众舞伎受宠若惊,刚要伸手去接,仆从却将元宝一一放在她们脚下,示意她们下跪谢恩。 漫香和众舞伎都怔住了,封迎木故作惊讶,“怎么?嫌少?!” “哪里哪里……” 漫香正搜肠刮肚地措辞圆场,孟得鹿却已经轻提罗裙,双膝准准地跪在了一对金元宝上! 钻心的疼痛瞬间从膝盖传到心口,她仍声音朗朗,“我等姐妹谢侍郎打赏!” 其他人没了退路,只得学着她的样子下跪。 听着众人疼到倒抽冷气,她的心里又有一股说不出的畅快,直到此刻,她才觉得蕉芸轩里终于有了荷亦离去时该有的样子。 今天晚上,她就是要让所有人为荷亦痛哭一场! 然而,半炷香过去,众舞伎已经痛得冷汗连连牙关紧咬,脸上却仍挂着强挤的笑容,始终没有落下一滴泪水。 “平康坊的女人,都是没有眼泪的怪物吗?” 漫香急得团团乱转,只得暗示婵夕去搬救兵。 不多时,一袭墨黑色的衣裙出现在蕉芸轩的内厅,“回头路”的老板娘玉落款款入席,也不用人让,自顾自地满斟了一杯酒端到封迎木面前。 “蒲公英一抱多子,是子女缘旺盛的吉兆,听说封夫人临盆在即,想必能一举得男,为封府开枝散叶,玉落特意来敬侍郎薄酒一杯,以表敬贺。” 封迎木人到中年无儿无女,子嗣问题一直是他最大的心病,也许是玉落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他忙接过酒杯痛快地一饮而尽,大手一挥,“赦免”了跪了一地的可怜舞伎。 往日里,玉落除了口上艳红的唇脂之外,其它粉黛一概不沾,但今夜,孟得鹿却细心地发现她除了涂过唇脂之外,还特意浅画了一对蛾眉,再看看封迎木与玉落对饮时那激动又拘谨的模样,她心中顿时明白了。 “看来,封迎木是对玉落情有独钟,玉落肯特意为他画眉,说明对他的情愫略有感知,不肯为他盛装,又说明并没跟他挑明关系,要说,到底还是玉落手段了得,一双蛾眉,欲拒还迎,估计已经把封迎木那一颗想入非非的心拴得死死的了……” 这份情愫原本也许只是封迎木、玉落和漫香三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而现在,又多了孟得鹿一个知情人了。 第22章 每当逢年过节或是店里发生大事时,漫香总会亲自下厨。 孟得鹿没有胃口,懒懒挪到餐桌边时却发现桌中央已经摆好了一只燃了三炷香的小香炉, 周围是几碗贡菜,几杯素酒。 荷亦的空座位前摆着一碗压实了的白米,上面插着一双竹筷。 一众姐妹围坐在桌边,肃然低头。 “可以哭了……” “天塌下来也不许在客人面前甩脸子”——这是平日漫香耳提面命的死规矩,现在她沉着脸一松口,众姐妹的眼泪才像得到了赦令似地夺眶而出。 一个时辰前,孟得鹿还在惊讶于平康坊的女人可以冷血到没有眼泪,但眼下,她又被她们收放自如控制泪水的功力震惊了。 一声高一声低的号哭比排演过的乐舞还要热闹,有人是为自己今晚受到的委屈而哭,有人是想起了凄惨的身世而哭,但在那些嘈杂的哭声中,却有一个声音是在真真切切地为逝去的荷亦而哭,孟得鹿刚想分辨,又被漫香的话扰乱了神思。 漫香取下腰间的金镶玉算盘,用簪子飞快地扒拉着,“听荷亦说,她被卖的时候才六岁,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以为她好容易熬出头了,却又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小巧的算珠碰出清脆的响声,很快核算出了荷亦短暂的一生,“她这辈子,活赔本了!” 众人的哭声渐渐低了,都在用心听漫香讲话。 “我知道,你们觉得我冷血,认钱不认人,死了女儿连滴眼泪都不掉,还敲锣打鼓没心没肺地待客呢,可我不光要保住她,还得保住你们。一个女娃,自从被卖进风尘,在爷娘的眼里就已经是死掉的孩子了,可你们管我叫一声‘娘’,我就想护着你们活下去,不管受多少磋磨,都得把老天爷欠你们的本钱讨回来!吃咱们这碗饭的,天天向客人赔着笑脸,小心伺候着还保不齐不受客人的窝囊气呢,要是敢在客人面前哭丧,你们以为吃亏的会是谁?客人如果想整治咱们,又有多少种手段是使不得的?就拿今夜的情形来说,你们明明知道封侍郎是成心刁难,可也只得笑脸相迎,才能让他把满肚子的气憋回去,不然,岂不是更给了他变本加厉的理由?” 江湖上,任何一条看似莫名其妙的规矩都一定是前人付出鲜血乃至性命换来的教训,漫 香一跷二郎腿,提起左腿的灯笼裤角,露出脚腕上一道骇人的陈年旧疤! “七年前,我还在一家舞坊做舞伎,就是因为有一次使性子得罪了醉酒的客人,被客人打伤了脚腕,就再也跳不了舞了,我现在立下这规矩,就是怕你们再吃我过去吃过的亏啊……” 见众舞乐伎个个耸肩缩脖,着实被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吓坏了,漫香才又长叹了一口气。“哭吧!使劲哭!能哭的时候哭够了,明天还要花枝招展地卖笑呢,平康坊的女子,天 天要戴着不同的面具示人,也只有这一半刻才能做一会儿真正的自己了……” “那娘现在是戴着面具,还是自己?”孟得鹿抬起头来,直视着漫香的双目。 漫香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严厉,劈手将小扇扔了过来,“你今天闯了大祸,险些坏 了我的规矩,去院里捧着扇子跪着,等晨露把扇子打湿了才能回房!” 孟得鹿无所谓地跑去院中盘腿坐下,靠着花栏无聊地把玩着那小扇,扇面上一反一正绣着两条锦鲤,一金一银,形态各异,足见绣者的功夫。 花树间,窸窸窣窣的舞步声不绝于耳,“鸾羡会”过些日子还要重新举办,荷亦的死让其他舞伎都看到了竞争头牌的希望,各自躲在角落里偷偷用功。 舞伎们的身姿被月光拉得很长,走马灯似地向孟得鹿围拢逼近,曼妙的身影被花枝切割得四分五裂,然后又胡乱地组合成了一具具头脚颠倒,四肢移位的怪胎,却仍手舞足蹈个不停,每个动作都跳出了五马分尸般的惨烈感。 “极梦之舞!” 看着那些四肢仿佛不受控制的诡异舞姿,孟得鹿头脑中突然浮现出一种不祥的联想,“难道店里真的有人吸食这种迷药?” 在蕉芸轩,每名少女都会依照自己的名字在额头上画上花子的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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