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渐渐入不敷出,就动起了用公款放高利贷的心思。 高利贷的利高,折本的风险也大。裴清是被祝缨惯坏了,大理寺的上官们在祝缨的时代从来不用关心任何一点庶务上的麻烦,所以裴清一般不问账。窦朋手下没有过祝缨这样的“大管事”,到了之后他查账。 苏匡这亏空填不上,就开始变卖官产。窦朋是个精明的人,起初还怀疑是裴清搞鬼,为此还拜访了郑熹,大理寺的账本紧接着就被人烧了。接着就有了查账这一出。 不过现在窦朋和裴清似乎达成了一点点共识,但是苏匡的岳父家也没不管他,罗元似乎也不想马上放弃苏匡。 甘泽道:“这群阉人,看钱比别人更重。” 祝缨又问左丞,甘泽道:“他有数着呢,悄悄见过了七郎,如今正猫着。” 祝缨又与他说了一会儿话,杜大姐那儿饭好了,祝缨道:“吃饭吧,再歇两天再往回赶,侯五不禁这样赶路法,你就经得住了?” 甘泽笑笑:“好。”正好,他也想看看表弟曹昌都干了什么狗事!他妈的!一刻不看着一刻不行! ———————————— 曹昌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只知道快春耕了,大人又得忙起来了,他得好好伺候着。 他把自己的衣服鞋袜都准备了两套,绑腿准备了三副。先招待表哥吃饭,再让表哥休息。与甘泽同来的两人看这孩子老实得可怜,都劝甘泽:“咱们还有两天才走,一路也累了,先睡一晚,这孩子又不会跑。” 曹昌摸不着头脑:“哥,你睡我床上,我找小吴挤一晚。” “你去他那儿干嘛?” “我夜里得起来,别把你吵醒了。” 曹昌说完抱着枕头被子走了,留下甘泽生着气睡着了。 第二天想找表弟时,曹昌又到祝缨跟前伺候——今天要开始统计耕牛了。 甘泽就先到后面见张仙姑和祝大,二人看到甘泽惊喜万分:“甘大郎怎么来了?!!!杜大姐啊,快!拿好酒好肉来!” 甘泽道:“我昨天就到了,说完话太晩了,就不敢来打扰。” “生份了不是?什么敢不敢的?快!”张仙姑乐呵呵地。 甘泽看她身上的衣服已然是本地土布,打扮也有点蛮夷风气,心道:好好的人,跑到三千里外受苦。都怪姓段的! 他这边跟张仙姑叙旧,又说了京城里如金大娘子等人的事。前面祝缨与士绅们核算耕牛,很快填完,士绅们也都放心地离开。在县衙门口,他们遇到了一骑驿马飞驰而来! 士绅们心里嘀咕:这又是怎么了?! 有识得的,低声道:“看着像是州城里来的。” 虽然都是走驿路,不同地方来的人还是有点区别的。总是越远的地方看着越风尘仆仆,气势越足。看来人,得是州城的。 乡绅里的王翁拽住童波:“那是哪儿来的?” 童波的外婆家姓王,与王翁血缘稍远,小声说:“我去打听一下。” 去了回来就说:“京城公文。写的什么就别打听了。” —————————— 福禄县并不经常有京城来客。 以前的时候,几年、十几年也不来一个。公文倒是有,多是从州、府转过来的。自打祝缨来了之后,福禄县与京城的联系就变得频繁了。但是因为路途遥远,一季能有一个来回就算多的了,如果是物品的递送,路上更耗时,拢共也没几次。 今年过年之后,先是小吴、曹昌从京城回来,然后是京城的御史过来,再然后是祝缨派了侯五离开,现在又是京城来了信使。还是两拨京城信使!不对!这是第三拨了! 县城内人人犯嘀咕:这是怎么了? 县衙里稍稍知道些内情的人就更多了,尤其关丞等人,关丞更是陪同康桦接待过阮芝、樊路的。整个县衙都不安了起来,县城里更是人心惶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凭经验,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士绅们有点门路还想打听,寻常百姓一点门路也没有,不知道怎么的,康桦前脚拂袖而去,后脚就有人说:“大人得罪了上官,他们要调他老人家走!”“是有人眼红咱们大人!”“听说是鲁刺史看咱们县令不过眼,要给他小鞋穿!”“我三姑家的二小子亲眼看到的,州城来的一个官儿,骂咱们大人的。”“必是瞧着咱们这儿收成好了,要多收租税!”“是大人不肯给他们多交租,他们就要挤他走。”“那群当兵的,拿了县里的好处还要害咱们大人!” 过了两天,又陆续有京城信使过来,百姓们越发的恐慌。人们一旦遇到了变化,最先想的就是自己最怕的事儿。福禄县百姓最怕的,眼下就是祝缨被调走。女人们传得尤其得凶。 不出三天,流言越传越离谱,传到本来不太相信的乡绅大户都心底发毛了起来。 ——这流言,它不能是真的吧? 福禄县的大户们被祝缨强迁到县城的时候,背后没少骂她,现在却又都觉出其中的方便来了——方便他们碰面通气。 还是在顾翁家,他们凑到了一起。顾翁也失了往日的冷静,一个老头儿在屋里打转,杖都不扶了。难得的,他下帖子连赵苏都给请了来,还让孙子顾同也一同从县学里回来作陪。 等人聚得差不多了,互相看一眼,也有如顾翁一样不再镇定的,也有无所谓的。 顾翁道:“近来县里有些谣言。” 张翁与他是亲戚,跟着接话:“难道传言竟是真的吗?祝大人真的要高升走了?” 雷保笑道:“顾翁这是怎么了?担心县令大人走了你也不能再这么将大家伙儿召过来说话了?他走了,你老还是顾家老翁,饭照吃、觉照睡,倒还少了谁要你上报田亩再纳税呢!” 此言一出便有几个乡绅点头,他们也觉得顾翁这人实在是可笑,是在担心以后不能狐假虎威了。 他们是乡绅,没有祝缨,他们依旧是地主,还收着佃户的租子、住着自己的大宅,不用必得有人住在县城,天天看县令的眼色。只有顾翁,因为县令大人将大家迁到了县城,所以占据了地利之便,竟然隐隐成了本地所有乡绅的头脑人物一般。 服他吗?有些人那是不太愿意服的。 现在看顾翁这生怕失了势的没头苍蝇样子,不少人心里不由生出些鄙薄的意思来。 顾翁道:“你无知!” 几个乡绅开始劝解,也有担心的,说雷保:“好容易与这个大人熟了,知道脾性了,再来一个谁知道是什么样儿?像汪县令倒好,要是像个别的,整日里勒索,如何是好?”福禄县跟别的地方还不太一样,它穷,百姓成穷鬼了,榨油水得费很大的劲,不如榨小地主,油厚点。 也有觉得雷保说得对的,劝顾翁:“您老有年纪的人了,别这么着急上火的。不耽误咱们吃饭。” 常寡妇见这一群老男人、小男人这个熊样只觉得可笑,她大声说:“吵什么?!祝大人好不好,难道你们自己心里没个数?还是想着他走了,你们就能白得他带来的好处还没人管? 三岁孩子嫌他爹娘打他了,想着要是爹娘都不在就好了,想吃就去锅里盛饭、想花就去罐里拿钱?脑子没长好的小畜牲也不想想,饭哪儿来的、钱哪儿来的! 雷保,你不就是不干人事挨了打记恨么?同乡会馆的好事儿你也占着了,不亏了,就想仇人走了是不是?做你娘的梦!没有大人的文书,看你能全须全尾在外乡活几天!” 被个娘们儿骂,这是男人不愿意忍的,雷保被说中心事,跳起来要打她。被更多乡绅拦住了,他们中原有漫不经心的,此时又正经了起来,很认真地劝雷保:“她妇道人家不会说话,道理还是有的。” 祝缨来这里两年多,一切都还在刚刚开始,还没到大丰收的时候,福禄县仿佛从她手里得到的并不多。可是常寡妇说得也对。 赵翁道:“有他,好处还没尽显,没他,坏处可是多多呀!” 祝缨是个爱惜民力的人,她看乡绅和农夫都是“百姓”,要求乡绅老实交税吐隐田的时候是把他们当“百姓”一样的要求,照顾的时候也是当“百姓”一样的照顾。 顾翁道:“他不折腾啊!不会为了政绩就不管别人死活,不会拿大家伙儿填坑,你们想想,有几个官儿能这样的?你们还不知道着急?再有,同乡会馆、就算是他自己要卖的橘子这两件事儿,没了他,咱们这些人虽然都在,谁能牵头将大家伙儿拢起来?谁有这个威望信誉,叫大家信他能兜底儿?拢不起来,就是一盘散沙,大的好处谁也别想有!没有个规矩,就得内斗。” 赵翁终于想起来赵苏了,问道:“你有什么消息不?”赵苏应该是最急的吧? 赵苏什么消息也没有,他说:“义父看起来与平日无二。” 顾翁道:“不如去打探一二。” 赵苏心说,你这是支使我呢?他说:“然后呢?无论义父是走是留,顾翁能干预得了?” 顾翁一脸苦相,所有人都得承认赵苏说得对,顾翁道:“知道了,心里也好有个数儿。不如去请教一下。”他指着自己的孙子顾同说,“叫他与你同去!” 顾同正在走神。 乡绅们争执的时候,一旁顾同看着这群人的样子,心道:平日里个个稳操胜券、指点江山,还要背后说些祝大人的小话,如今看来却是个个都要依靠大人的,这些人可真是没意思。 顾翁叫了他两声,顾同收起心情,装成个乖模样:“阿翁。” “你与赵贤侄同去衙里,你们是县学生嘛!” 顾同不情愿极了,赵苏也不是什么好人,顾同敢打赌,这人此时心里正在嘲笑所有人。 他叹了口气:“是。” —————————————— 二人到了县衙,祝缨没有拒绝见他们,把他们叫到了签押房。 顾同进了签押房一看,祝缨一派淡然,看着桌上的一份文书。两人行了礼,祝缨道:“有什么事儿?” 赵苏道:“士绅们有些担忧。” “嗯?” 赵苏不客气地说:“近来使者频繁,又有御史查问案件,士绅们担心您要被问罪调开。” 祝缨道:“我怎么不知道?” 赵苏老老实实地不说话了。 顾问道:“大人,这不是该百姓与学生管的事,可是县里人人都在传,心里很不安。是真是假,还请大人能出面安抚一下,快春耕了。” 祝缨道:“唔,确实不是你们能管得了的,但也不该不关心。总闷着头读书、干活,不太好。” 顾问道:“那——” 祝缨道:“能有什么事?我过一阵儿会去京城一趟,了结一些事情,省得你们瞎操心。” 赵苏心头一紧,问道:“义父,您还会回来的,对吧?” 祝缨道:“当然。不把福禄县治好,我是不会走的。读书去吧。哦,要春耕了,你们也该放假了,那就在这个时候催你们读书啦。收拾收拾,回家里帮忙吧。我在与不在,你们的日子都是要过的。” “是。” 二人将消息带出去,又是惹得乡绅们一阵的猜测。他们的心并没有完全的安下来,这么说,祝缨是遇到了一些事情了?说是要回京平事儿,可是,能平得了么? 顾翁当机立断:“咱们去衙里,向大人请愿,有什么事儿是咱们能出得上力的,咱们也得干呀。” 他们一齐找到衙门,路上想好的借口是——春耕。 到了衙门里,祝缨却不在前衙,她又去看麦田了。 公廨田里种麦子这事儿不少人知道,人们讨论一回也就罢了。本地不常种麦,有些人甚至以为是在随便种点什么当青肥或者饲料之类。 单八依旧精神紧张,祝缨来问他:“还没好么?” 单八道:“大人,再等五天、再等五天,一准儿成的!” 祝缨道:“好,给你十天。” 单八放松了下来:“那就成了。” 祝缨骑马回到县衙,远远就看到门口一群仆人等在外面。 祝缨回到县衙,被顾翁等人从门口一路拥簇进内,祝缨边走边问:“怎么?怕我跑了,过来看着我?” 顾翁道:“哪里哪里?是来请示大人耕牛的事儿……” 祝缨道:“正好,我也要与你们安排这件事儿。”上次都已经谈妥了,再说耕牛就有点扯了。 祝缨还是将他们请到了花厅坐下,说:“担心我要走?” 顾翁等人都陪笑,现在连雷保都不想她走了。她是不照着大家的意思当傀儡,给某一家死命谋利,从传说起,本县再没遇到过另一个人这么能干且兼顾各方了。 祝缨道:“安排好春耕,我就上京,我自己去!我的父母家人,就要托付给诸位了。家父家母年纪大了,你们多照应。” 顾翁等人又惊又喜,都说:“我们一定侍奉好二老。” “不要耽误了农时,他们时常会出去转转,路上遇到了跟他们聊聊天儿就成。” “是!” 祝缨又问了他们现在生活是否艰难之类,他们都说:“只要大人您还在咱们这儿!” 祝缨点点头道:“我一任未满,怎么会走呢?” 赵苏问道:“义父何时动身?” 祝缨又说:“回去对他们说,我要安排完春耕,看着你们播下第一粒种子再动身。” 众人一阵欢呼。 顾翁道:“小人告退,这就回去安排!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啦!” “慢走。” 祝缨没有送他们出去,她自己是真的有事儿要干——她得进京! 与士绅们擦身而过进了县衙的驿马信使送来的公文,就是召她进京解释的。御史台直接下令,既然苏匡案、丰堡案都与祝缨有关,往来书信奏本太麻烦,就让她跑这一趟。限期入京,当面解释清楚。 祝缨心里没个底,因为两件事她都解释完了! 她问了还没回去的甘泽,甘泽也不知道有这件事,听了祝缨这般说,低声道:“要不,咱们一同进京,或者我先回去同七郎讲,也好有个照应。” 祝缨道:“我现在还不能走。春耕还没安排好。” 甘泽急道:“都什么时候了?!” 祝缨道:“春耕的时候,甘大,你先走,代我向郑大人问好,我自有准备。” 甘泽气得直跺脚:“行!” ———————————— 甘泽走后,祝缨就让父母收拾行李。 张仙姑道:“怎么你要走?这个时候?” 祝缨道:“朝廷的事儿,哪说得准呢?叫走就得走,快着些。”接着,她又找到了花姐。花姐道:“你……怎么?” 祝缨道:“会有点麻烦,这样,如果我在京城出了事儿,你别管别的,带着爹娘去苏媛家。” “啊?” 祝缨点点头:“放心,还应付得来。只要你们没事儿,别处有天大的事我也不怕。” 花姐担心得要命,仍然点头:“好。你什么时候走?” “限期我两个月内到。” “三千里,六十天,一天要跑五十里,中间还不能遇到天气不好、路坏了停歇。” “五十天。”祝缨说。 “什么?” “我得等到麦收,晾晒好。带着麦子上路!” 花姐惊讶地问:“为什么?” 祝缨笑笑:“上京可不能空着手啊。收完麦子,还要看着他们春耕好好开了头。” 花姐道:“家里不用你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好干爹干娘等你回来的!你会好好的回来的!” 祝缨道:“当然!我还要再干一任呢?” “咦?” 祝缨道:“三年哪够?要干,就得干好,我不走。” “嗯!” 祝缨对花姐说得坚定,事情其实不少。等麦收的这几天,她不但将与两案相关的证据准备好,又将福禄县这两年的情况写了足有三万字。再寻了两只很结实的口袋。等待的时间里,苏鸣鸾又到了县城来,山上还没有开始春耕,现在也不是她下山的日子。 她是来协商买些农具的。 祝缨又让她再写一封向皇帝问好的奏疏,苏鸣鸾写什么她也不干预,但是她会代为转达。 苏鸣鸾惊讶地说:“阿叔要亲自去京城?” 祝缨道:“你想不想与我一同去?” 苏鸣鸾有些意动,缓缓地摇了摇头:“寨子里事还多,我现在还走不开。以后……可以么?” 祝缨道:“当然。先去写奏本,我来安排。” 苏鸣鸾笑道:“好。” 她去宅子里写奏疏,祝缨继续收拾行李。她亲自到了田头监督单八等人收割麦子,收麦子花了一天半,又晒了四天。福禄县此前无人这样种麦子,看到单八等人收完了麦子摊开晾晒,围观的老农激动极了,他们也有耕完了地的,也有现在还没有牛的,凡有空的都来看晒麦子。 也有悄悄伸手攥一把走的,议论着:“咱们也种这个?不知道种子哪里有?” 有大胆的就求祝缨:“大人,咱们也能种么?” “多一季粮啊!” 还有问产量的。 祝缨道:“你们将春耕做好,等我回来安排。信不信我?” 农夫们一齐说:“信!” 祝缨命人将麦子称重,算出来亩产与单八估计得差不多,只是肥料得跟上。祝缨得到这个结果终于放心,将麦子装了两大袋,余下的都收入库中。 当天,她带着极简单的行李,也不用车、只骑马,与曹昌两个人往京城飞驰而去。 她将奏疏一类都打包好自己背在身上,另备一匹马不驮人,驮着两口袋的麦子,两人又另有换乘的马匹,一路上换马不换人。 第三天,两人到了一处驿站,曹昌进门便喊驿丞准备房间,说这是准备赴京的祝大人。驿丞尚未回话,一个熟悉的声音找了过来:“大人?!!” 侯五! 祝缨道:“你休息好了?” 侯五道:“大人!幸亏没错过!小人有事要禀!” 祝缨让驿丞准备好房间,才让侯五到房里回话。 侯五进门便说:“是王大人要您回京的!我、我对不起您!” “起来,慢慢说。” “郑大人体恤,说我太累,另派了小曹的表哥来送信。小人就想,在京城逛逛,不合路上被王相公看到了。小人上回到京里,曾往他家送过信……” 王云鹤记性极佳,祝缨派侯五进京都是前年的事儿了,王云鹤竟然还记得他。想来一个独眼龙,也确实挺好记的。王云鹤命人叫住了侯五,略一问,侯五还没反应过来,王云鹤已问出底。 想到段婴已经回京,王云鹤虽不想让祝缨回来,但她现在总被各种官司刮到,不如叫她过来解释一下。一直不在京城,许多事情是极不方便的,两年了,该来露个脸。出现一次,能省很多麻烦。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bqg789.com。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www.biquzw789.org) 笔趣阁789提供下载(biquzw789.org) 第161章 面圣 侯五一路奔命, 又怕又累,跟祝缨说话的时候已是面无人色。曹昌弄不大明白这其中的原委, 看侯五一脸闯了大祸的样子有点可怜, 沉默地从驿卒手里接过了热茶水来,先给祝缨斟好,再给侯五倒了一杯。 茶还滚烫, 侯五也喝不进嘴里, 祝缨道:“你给他拿两个果子,不拘什么, 润润喉。” 王云鹤下令的时候绝不会对侯五解释, 侯五乃是自觉不妙跑去向金良求教,金良不在家, 他只得挨到了郑府, 然后被郑熹给派了出来。郑熹也不会对他解释,他就一路惴惴不安地仓皇赶路。 曹昌从驿丞那儿讨了两枚橘子过来,给他剥开了,他往嘴里塞得太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祝缨道:“还行。应付得来。” 侯五鼻头一酸, 含糊地道:“大人, 我闯祸了。” 祝缨摇摇头:“也不算什么。你慢慢地回去, 回程就不用着急了,到了家就听大姐的吩咐干活。跟小吴两个好好处, 让他多留意衙里的动静, 你多留意外面的消息。回去把遇到王相公的事儿跟大姐说一下, 只对大姐说, 对别人要保密, 做得到么?” “是!”侯五的声音微微发抖。 祝缨道:“莫慌。” 她跟金良要人的时候, 侯五就是个来当门房兼养老的, 奔五的人了,把人家这么使已超出了预期了。她身边这些仆人,哪个没点小毛病呢?这些她心里早有一本账。 两桩案子本来就刮到了她,离京两年多了,回去一趟其实是件好事儿。她说:“吃过了饭都早些休息吧,别累坏了。” “哎。”侯五的声音有些哽咽。 祝缨再三叮嘱他:“不用回去得太急,尤其进了福禄县,都在春耕呢,别让他们着急。谁要问你,都告诉他,我回了京里自有主张,记下了么?” 侯五慌慌张张努力背了三遍,将词儿记下了,最后说:“大人,真的没事儿么?” 祝缨看他太紧张了,玩笑的话都不适合讲了,她镇定地点了点头:“当然。” 侯五稍稍放心,回房休息去了。 祝缨对曹昌道:“吃了饭,你也赶紧歇着去吧,我这里也不用你伺候,你养足了精神好赶路。从明天起,咱们每天只吃早晚两顿,要早些赶到京城才好。” 曹昌更无异议。一天只吃两顿饭?他以前就是这样的,祝缨应该也不会是故意刻薄他,就是为了赶路,这点苦他吃得下。 祝缨又算了一回日程,因为在县里又多花了十天,两千七百里路程她只有五十天时间,从南往北都开始春耕了,不少地方开始下春雨,还要刨去路上天气不好之类的突发情况。最好比最后期限早到个三、五天,一是休息、二是打听一点情况心里有数。这样算下来一天得跑个八十里,才能保证时间富裕。 好在遇到了侯五,算是知道了召自己进京的目的心里不用慌了,只要专心赶路就行。也不算太累,还能扛得住。 心里有了谱,祝缨又把事情的始末在心里捋了一遍,安心地睡了。 次日一早,她起身的时候曹昌、侯五也都爬起来了,曹昌赶紧去找驿卒讨要热水、早饭。祝缨再次叮嘱侯五:“莫慌,回去更不要慌,也不要惊了县里的人。” “是。” 吃了早饭,祝缨让曹昌多吃一点,然后在驿站里又停了两刻,两人才骑上马疾驰而去。 此后一日两餐,早上吃完了必要稳一下才走,晚上投宿之后也要稳一下再吃,两餐都要吃得又多又好。一路晓行夜宿,遇到有大雨山路的地方就停下,以免山石滚落出了意外。途中遇到两次路坏了的情况,一次等了两天、一次等了三天,又有一次遇到大雨,他们这一天只走了三十里。 这一路最重要的行李就是麦子,祝缨走得格外小心,住宿的时候不时检查,途中又寻了油布包裹以防雨水。 其余时间路上都还顺利,很快,京城在望。 —————————— 蓝良志与孙一丹都是在政事堂里听差的书吏,能在这里听差,书吏也比外面的六品官有威势。在外面,他们是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到了政事堂里与同僚私下也是乱开玩笑的。 蓝良志戳戳孙一丹:“有信儿了么?” 孙一丹道:“你问哪个?” 蓝良志道:“那个ing呀!这一个都到了,那一个入京的文书不还是你拟的么?” “你急的什么?” “咳咳!就说这人呐,有个好爹到底不一样。” 他们嘀嘀咕咕的,说的正是前不久抵京的段婴。段婴他爹段琳是太常,九卿之一,儿子也是“主动”请示去苦寒边塞的。东宫有子,段婴写了一篇极好的文章呈上来,又有人为他说好话。 皇帝一想,发了话:“如此文章,是有些可惜了。” 过不两天就把人调回京来进了著作局,做个著作佐郎。著作佐郎,从六品,还挺清要的一个官位。段婴出仕才几年呢?出去转了一圈儿就回来就任这么个职位了。这个职位还跟修史有关,对文人而言是个不错的资历。 大家平常说“两个ing”,虽有戏谑的成份在内,是想看祝缨和段婴打擂台闹点小笑话,也是以为二人有点“旗鼓相当”的意思的。现在一看,一个转了两年回来了,另一个还要沾上官司回来解释。 孙一丹道:“这人跟人啊,不好比、不好比。” 两人嘀咕一阵儿,蓝良志往正堂里一指,低声道:“不知道王相公是个什么意思?” 孙一丹道:“那个ing就吃亏在出身上了,王相公要是他爹就好了。” “呿!真要那样,这擂台也就不用打啦。” “也不知道现在到哪儿了,王相公就一句话将人调了回来解释,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要是生气,以后可就难熬喽!郑詹事自己都还猫着呢,我看有点不妙。” “是啊,可千万别误了时辰,要是耽误了,怕又是一桩麻烦。” 他们两个对祝缨未必就有多么的亲近,只是看到段婴的得意,心里忍不住有一丝小小的感慨。 两人正嘀咕着,又一个同僚赶了过来:“来了!来了!嘿嘿!嘻嘻!” 蓝良志道:“你傻笑什么?!!!谁来了?” 那人道:“那个ing进京了,你们猜,他是怎么着来的?” “难道又有人路上偷袭他?段家不会这么嚣张吧?” “不是不是!”来人一边比划一边笑,“哈哈哈哈,他!他!哈哈哈哈,二十好几了,还光着个下巴回来了!!!好么!一看着他的下巴我就想起段智那老儿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三人抱在一起狂笑了起来。 都说:“不愧是他!!!” 三人看热闹的心都起来了,一起说:“快,瞧瞧瞧瞧,快瞧瞧去!!!” 蓝良志搓着手问:“在哪里?进了宫门没有?不对呀,他外放之后门籍就没了,你从哪里知道的?” —————————— 祝缨一路紧赶慢赶,于京城外三十里的驿站里宿下的时候,离最后的期限还有三天的时间,与她预计的差不多。金良亲自在这里等着她。 祝缨原打算在这里多休息一天再进城的,见到金良便问:“怎么?有事?要我现在就进京吗?” 金良道:“你还说呢,前两天甘大他们回来,可急坏了!亏得七郎说你一向心里有数,不叫催,只叫我在这里等你。” 两人坐下,金良道:“段婴回京了,著作佐郎。” 祝缨道:“我路上看到邸报了,这个职位倒是适合他。” “你倒不生气。” “我为百姓庆幸,不用在他手下讨生活。” 金良笑得浑身打颤:“你这张嘴也够呛。虽如此,他在圣上身边了,你……” 祝缨道:“你好奇怪,我为什么要同他比?我自己的事儿还没做完呢!郑大人要是因为他改了我的路子,我连郑大人也要瞧不起了。” 金良现在听她这么说郑熹,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你这脾气哟!” 说笑两声之后,金良才低声说了:“遇到侯五了吧?七郎说,两件案子都不大,是王相公的意思叫你回来的,其实是为你好,你只管认真将事情说了就好。至于圣上面前,七郎不好插手,还好有蔺、姜二位,他们会为你说话的。” 祝缨跟段婴确实不太好比,段婴人家有亲爹,就算不能时刻在皇帝面前,看到段琳也容易想起来段婴,段婴又确实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祝缨呢?实在是没什么能够放在皇帝面前让皇帝想的。 蔺振、姜植虽都是郑熹一派的,这两年也减少了明面上与郑熹的联系,大家都猫着,能猫在皇帝身边就算是赢了。 祝缨道:“我明白的。” “七郎还说,你先将公事办完,再有旁的功夫再来见。哎,老侯爷也挺惦记你的。对了,要你好好向王相公请教。” “好。” “还有刘先生。七郎说,兴许你投他的缘呢。” 祝缨哭笑不得:“这是看中我禁骂,要送我去挨一顿吧?” 金良也笑。 两人说完了正事,金良开始话家常:“这二年大家可想你了!那天我遇着了温大,他还念叨你呢,他家娘子也想你们家花姐。你家的宅子,我们也时常去看看,免教别人看着曹昌爹娘上了年纪好欺负……” 金良看祝缨就带了一个曹昌,又嫌她简朴,又说:“侯五也就是看个门,干别的也不够用的。要不,我再多多用心给你找几个人吧!” 祝缨道:“我就要这么着回来,缺了人我找你要,不找你要你先甭管。” “好吧。” 金良没提苏匡,祝缨就知道对待苏匡就还照原来的意思办,不故意踩,但也不必费心为他收拾烂摊子。 只有三十里了,第二天就不用早起,祝缨睡到天亮才起床,与曹昌二人骑马进京。 他们到城门外的时候,排队进京的队伍已短了不少,祝缨是有品级的官员又奉公文,不必与普通人一起排队等检查,拿着公文直接进了京城。 郑熹不用她先去侯府见人,她也不回家,干脆就直奔皇城去了。朝廷中枢甭管哪个衙门给她下的令叫她回来解释,这些衙门都在皇城里,她的门籍已然没了,想进去得先申请。 她到皇城门前一站,禁军里先有人认出她来了。虽碍于职责不能让她进去,也不好与她喧哗笑闹,但认得她的人都来与她打招呼。也有得闲的禁军跑进去大理寺里跟熟人说:“小祝大人回来了,正在门那里呢!” 祝缨知道有人看她,她先不跟这些人说话,拿着公文跟禁军这里交涉:“叫我回来解释呢。” 温岳正在宫里,他管巡查的,很快到了门口,道:“都围着做甚?”将禁军的人赶了各司其职去,他自己亲自给祝缨登了个记,道:“等我向里面说一声。”他填了个单子,往里头送去,又派人给御史台、大理寺和政事堂都通知一声。 等消息的时候,他倒站着跟祝缨聊起了天儿。看他也闲聊,围观的人又聚拢了来。 曹昌对皇城门前印象十分深刻,死死牵着缰绳。温岳也注意到了他,扬扬下巴,对着他手里的马问祝缨:“你怎么还带了两只口袋过来?行李不叫他先给拿回家去?哎,看着也不像是行李。” 祝缨笑笑:“我先到这里来听个信儿才好心里有谱。再回家休息才能歇得安心。” 温岳道:“唉,你这一路跑得辛苦呀。” 周围都是人,温岳也没与祝缨说什么机密话,他们说不几句,以前相熟的李校尉等人也过来了。有说:“长高了。”也有说:“累瘦了。”还有人说:“你须呢?怎么不留须?” 祝缨从来就没个须须。 福禄县虽热,空气湿润,祝缨也不天天在外头晒,人也没怎么黑。倒是这一路跑得确实累瘦了一些,既清瘦又显高挑,面白无须,还带着点二八少年的样子。 众人将她一阵围观,想起来她的须,都是一阵狂笑:“哈哈哈哈!你这促狭鬼!还道你一去三千里要抑郁,哪知还是这副脾气。” 祝缨道:“莫要当面说人坏话,我脾气怎么了?谁不知道我最好脾气了?” 没怎么,就是容易让人想起来前阵子刚到京的那位风度翩翩的段婴。段婴在边塞两年,风沙未能让他变丑,反给他染了一点点男子的沧桑,肤色略黑了一点点,更显一种投笔从戎的文士的苍凉。他的上唇又蓄了一点须,添了一点男子的阳刚英武。不到三十的年纪,极出色的相貌,见之令人心折。 对比眼前这个小鬼。 禁军又是一阵狂笑。连带的,听了风儿来围观的人也都笑了。 整个皇城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太常寺除外。 ———————————— 朝中有人好办事,禁军也爱看热闹,祝缨的门籍没有,但是进入的许可却很快地批了下来。 叶大将军甚至对亲兵说了一句:“他路过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也要看看。”特意跑去围观一个青年官员的须须,有失老将军的威严,路过的时候看一眼总是不妨碍的。 大理寺里近几年月人心惶惶的,听说祝缨回来了,都是精神一振!慑于窦朋严格,都不敢擅离职守,公推两个小吏伪装成办事路过去看祝缨,正推着人,冷云扔了手中的书,流里流气地踱出了大理寺。他出门儿根本不用跟人请示。 此外又有吏部的人也想看看她,御史台那里得到了通报也派人过去,好与政事堂协商先给谁解释。政事堂里更是知道,人是王云鹤给调过来的,也要找人。 皇城突然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官的到来变得热闹了。大部分人看热闹指着祝缨的须,好心人就给新入职的人讲述当年段智买凶杀官被反杀的故事。 也有人低声说:“一路风尘还不忘剃须,此人也是……好记性。” 就有人反驳:“鬼门关前转一圈的,没喝上孟婆汤,当然没有忘性。” 说什么的都有,也不耽误他们看一场好戏。 那一边,御史台阳大夫听了禁军这里的通报,问道:“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件事?罢了,将人带过来吧——客气些。”阳大夫见得多了,大理寺账目出事,跟祝缨其实没什么关系,苏匡造孽,白白牵连的。 御史台出了一个御史过去,并不如冷云走得快,冷云已到了宫门前了,他第一眼就认出了祝缨——祝缨样子一点也没变。许多人成年之后留个须犹如美容“须眉丈夫”可遮掩一些脸上的瑕疵,也有一些人留须之后反而变丑,就会试图晚些蓄须,再将胡须做些修整。 唯有祝缨,就是不留须。 冷云先是笑,笑够了才蹿到跟前,装出一副长者的样子说:“嗯嗯,历练出来啦!” 祝缨道:“见过少卿。” “好好!” 冷云开始接到祝缨回信时是不太高兴的,他难得很认真想捞一个人。直到祝缨过来了,才又有点喜欢:“自己跑回来了你!” 祝缨道:“来回个话。” “切!我就说,那案子干你什么事儿?你是苦主才对!辛辛苦苦的,叫个废物败了家!” 祝缨道:“别!他还败不了我的家。” 冷云道:“走,我送你去御史台!嘿,说完了咱们再回大理寺聊聊。” 御史知道冷云是个什么样的人,然而不能示弱,道:“冷大人,小祝可是要到我们那里说话的。” “对啊,我不扣下他,我跟他一块儿过去。” 围观的人都知道,让他去就是搅局,但都不劝。知道祝缨回来会有热闹看,没想到热闹会有这么多。 两人说了几句就不用争了——政事堂派了人来,让祝缨先过去回话。 冷云不敢去政事堂,他还挺怕王云鹤的。其实,在王云鹤眼里他算是纨绔里最不纨绔的那一种了,也不歧视他,也不鄙视他,可冷云见着了王云鹤就觉得自己是个不上进的废物,他怕他。 讪讪地给祝缨一个眼色,冷云退到了一边,说:“咳咳!那你去跟相公们老实说话。” 祝缨道:“是。”然后一手一个,将两个大袋子提了起来。 孙一丹问道:“敢问祝大人,这是什么?” 祝缨道:“回话时要用的。” 李校尉忙说:“哪用你自己提呢?来两个人,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呢?过来!” 两个禁军应声而出,一人一个,扛着口袋跟着一行人往政事堂走去。边扛边嘀咕,怎么跟扛了半口袋麦子似的? —————————— 政事堂里,王云鹤与施鲲已经从皇帝那里回来了,二人还未正式开始一天的公务就听到了外面的笑声。 施鲲一皱眉,道:“不成体统!” 王云鹤道:“去个人问问,怎么回事儿。”他调祝缨进京解释之后是记得此事,但也知道祝缨回来就能应付这事儿,不必他紧盯着。等公事完了,他再召祝缨来聊一聊,让人看到回护之意也就行了。 自从前年派了一群人出京任地方之后,各人的长短优劣也都能看到了。王云鹤不带一点情绪地只看各人的政绩,也得说祝缨是其中干得最好的。值得他额外给一份“单聊”,让大家看一看,别瞎踩人。 一会儿,孙一丹就过来回话了,施鲲道:“这小子,做事稳重、为人淘气。得好好说说。” 王云鹤瞬间改了主意,道:“叫他过来回话。” 孙一丹就去找人了。 祝缨身后跟着俩背袋子的禁军,大摇大摆到了政事堂。孙一丹道:“祝大人,请在外面稍候,小人进去禀报。” 祝缨道:“有劳。”她环顾四周,见不少书吏躲在柱子后面看她,她一笑,跟禁军说话:“有点儿沉吧?放下来吧,辛苦了。待会儿你们找李校尉要辛苦钱,对他说,等我回去了跟他算账。” 两个禁军都笑道:“不愧是小祝大人。我们先在这里等一下,小祝大人去回话,要用这口袋,一会儿不得人拿过去么?” 祝缨道:“行。” 王、施二人日理万机,孙一丹去领祝缨的功夫,他二人压根就没闲着,正办着手上的事儿。孙一丹等了一刻,等到二人将东宫长子相关之事议完,才进去禀报了。 施鲲道:“带他进来。” 祝缨正正衣冠,将口袋托付给禁军,举步踏入了政事堂。 政事堂中间一间正堂,两边是丞相们的桌案。祝缨被孙一丹引入左边一间,施、王二人都在,正对坐在一张榻上喝茶中场休息。 祝缨见过了礼,二人将她一打量,果然是光光的下巴,不过脸色略苍白,又瘦了一点,像是认真做事累的。施鲲又不提她的须了,问:“路上还好?” 祝缨道:“遇着几场雨,耽搁了几天。” 王云鹤问:“知道叫你来什么事的吗?” 祝缨道:“是!”伸手就从袖子里往外掏。她早准备好了! 先拿一份当年从大理寺离职时的交割文书,这份文书足有六页,上面明列了交割时她交出去的东西,最后是左丞接收签的字,证人胡琏画的押。 王云鹤道:“不错,是很仔细了。”顺手将文书给施鲲看,施鲲看了一眼,见上面列得清楚明白,除了一页的产业,还有她交出去的文案有多少卷之类都列了出来。施鲲看得一阵舒心,道:“可以。苏匡的案子,你怎么看?” 祝缨又从袖子里再掏出一份单子,上面略薄一点,只有四页。王云鹤问道:“这是什么?” 祝缨道:“是下官接手时的单子。” 王云鹤与施鲲都看了,两下一对比,她管大理寺庶务的时候着实给大理寺弄了不少产业!施鲲心道:一向知道他能干,不想是这么的能干!怪不得老王看重她。我都馋了! 王云鹤一捋须,微笑道:“福禄县的驻军,又是怎么回事?” 祝缨再掏一份文书出来:“这是账目。”奉上之后解释了驻军新至的时间,就算是良田,当时也过了春耕的时候,当年是没有收成的,饿着了当兵的一准儿出事儿,所以必须补贴。至于田地,还是“开荒”。 她说:“您看后面,预算就是顶格给十年的,十年之后,他们的地也能开好了,就不再给了。” 施鲲道:“你还管到十年后了?” 祝缨道:“不敢留麻烦给后来者,下官离职之前必将这一笔准备出来,不给后来人挖坑。” 施鲲道:“胡说,你的逋租是怎么免的?不欠朝廷的就不错了,福禄县还能有盈余供他十年?” 王云鹤也很关心这个问题:“你不是个会苛待百姓的人,这一笔你要如何应付?” 祝缨道:“本来不想说的,不过……还请两位相公坐稳,先看一样东西。” “哦?什么?”王云鹤看向她的袖子。 祝缨道:“在外面了。” 孙一丹躬身道:“相公,祝大人回来两个口袋。” “拿进来。” 两个禁军很仗义地将两个口袋扛了进来,咚咚两声钝响,将袋子卸到了丞相面前的地上。他们对着王、施一拱手:“相公,都在这里了。” 这一脸露得,难说有没有用,王云鹤说:“打开。”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的意思。 二人将口袋上绕的绳子解开,将袋口往下挽,口里:“咦?”了一声。 祝缨从里面抓起了一把麦子,送到了施鲲的面前:“相公,您看这个盈余行不行?” “这算什么盈余?嗯?等等……”施鲲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王云鹤突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袋子前,亲自抓了一把,说:“这……新麦?你哪里来的?福禄县不是产稻米的么?” 祝缨道:“下官去年起就在福禄县试种的,旁的或时间相冲突,又或水土不服,旋麦也没种成。只有去年秋天种下的宿麦,二月里收到了。收完了宿麦,春耕再种稻子……” “啊!”施鲲也叫了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大步走了过去,也抄了一把麦子。 两个丞相一人守了一袋麦子,左手倒右手,啧啧称奇。王云鹤严肃地说:“此事不可夸口。” 祝缨换了个袖子,又掏出一叠厚厚的成册的本子来:“不敢有一字虚言,相公请看。” 王云鹤将手里的麦子放回袋子里,拍拍手,接了本子。看着封皮上写着“试种”,揭开来看,第一页是一张图,画着几块地的分布,旁写福禄县的位置。匆匆往后翻,也有种豆的记录,也有种粟的记录…… 祝缨道:“往后翻。得罪了。”她走上前,往后翻到了“宿麦”一项,见上面详细记着种了多少亩地,宿麦从几月几日开始种的,犁地多深,气候如何,何时抽穗,何时成熟、如何收获。 最后记着产量——亩产一石半。 王云鹤大喜:“妙!你等等!施公?” 施鲲也眼带激动之色,两人都是干过实务的,知道真干事与假干事之间,差的其实是“细节”,许多事儿不亲自干是不可能知道的。祝缨这本记录干得又实,细节又足,王云鹤更是个知道怎么种地的人。细细一看,何处引渠,如何晾晒,晒了几日。这些都是细节。 二人一边翻看,一边又问祝缨一些问题。祝缨也都一一回答了。二人指指点点,又命人找出舆图来,指着舆图比比划划,福禄县能种,福禄县的周围呢?他们议论着,最后相视一笑,互相点头,看祝缨的眼神尤其的慈祥。 祝缨伸手把本子拿了回来:“只有一件事。” 王云鹤声音难得有点颤:“什么事?” “这个只是试种,若非为了回相公的话,下官是不会现在说出来的。” 施鲲问道:“为什么?” 祝缨道:“有这个收成,一是种子好,二是下官专拨了公廨田种的麦子。有耕牛有农具,灌溉也好。”她翻了那本试种的记录,上面另一页的“宿麦”,说:“这个是在一块薄田上种的,一亩只有一石的麦子。” “福禄县地处偏僻南方,太热的地方也种不了它。再有,福禄县的农夫并不擅长种麦,要种两季庄稼,地力也要跟得上,要积肥……”她慢慢说了许多中间的细节,王、施二人断定她是真的种出了麦子。 祝缨又说:“所以,亩产不一定就有一石半,一石也就差不多了。再脱壳去皮,要是吃麦饭呢,还多一点,要磨成粉,良田能有一石面粉?薄田也就几斗?这税是不是先不算麦子的收成……” 王云鹤突然笑出了声:“哈哈哈哈,你呀!带上你的麦子,咱们去见陛下!施公?” 施鲲也说:“对!请陛下也高兴高兴!” 祝缨道:“是。” 两个禁军也来神儿来,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想上去帮忙。施鲲道:“你们两个闲着做甚?” 二人赶紧上前,将袋子重新扎好口,扛着跟在后面。 ———————————— 宫城与皇城之间也有城门,王云鹤道:“你们在此等候!” 祝缨与两个禁军都在这里站住了,此时已是下午了,王、施二人进去了有小半个时辰,一队小宦官跑了出来:“祝缨何在?” 祝缨站了出去:“祝缨在此。” 打头的宦官喘着气说:“快!陛下要见你呢!麦子呢?” 两个禁军道:“在这里了!” 宦官道:“行了,交给我们,你们去吧。” 将两个禁军噎了一回。 祝缨对他们使了个眼色,二人忍气吞声地走了,心里骂:阉狗! 祝缨与宦官并排前进,后面两个宦官扛着袋子,宦官笑道:“祝大人,恭喜恭喜。” 祝缨道:“不知何喜之有?” “陛下很高兴,一会儿奏对的时候可提着点儿神呐!” “是。多谢提醒,不知怎么称呼?” 宦官笑嘻嘻地说:“现在先不告诉你,下回能再见着了,就知道了。” 祝缨遂不再问。 宦官又问:“面圣的礼仪,祝大人都还记得么?” 祝缨道:“幸好还没忘。” “那就好。” 一行人并不去朝会之所,而是从旁穿过,去了一旁一所皇帝日常理政的宫殿,高台之上宫殿五间,正中挂着着“勤政”二字的匾额。 皇帝本来是不太高兴的,下午了,没什么大事儿他就能休息玩乐了。想到王云鹤和施鲲都不是无事生非的人,他只得接见了两位丞相,因此也听到了一个极好的消息——稻麦两季! 只要一县能推广,就意味着他实际上多了一县的田地,一府推广就意味着多了一府的钱粮! 他不太敢相信这个好消息,问道:“此言当真?” 王云鹤道:“祝缨就在宫外,陛下可宣来查问。” 施鲲道:“他此来已将种出来的宿麦带了过来了。” “宣!” 祝缨跟着宦官到了勤政殿内,她照着之前学的面圣的礼仪,对着皇帝正常舞拜,皇帝道:“平身。” 祝缨也正常站了起来,这就让皇帝看着很顺眼了。虽然表现得很紧张有助于彰显皇帝的威严,但是官员也得有个稳重的样子,尤其是干了这么大一件事儿的官员,样子上得拿得出手。 皇帝问道:“王、施二相说了你种宿麦的事,可是真的?” 祝缨道:“不敢欺瞒陛下,臣是试种了。手上没有太多的种子,只稍种了二十亩,收成尚可。麦子就在外面。” “拿上来!” 皇帝本来坐得很稳,等着宦官把麦子拿过来,可随着小宦官走得越来越近,他忽然觉得自己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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