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一生去铭记。 她、木华黎、安铎三人自幼一块长大,彼此感情深厚,亲密无间,对两兄弟而言,她绝非侍女而是亲人,他们三人是彼此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后来她爱上木华黎,两人陷入热恋,木华黎执意立她为王后,是他在一众反对浪潮中站出来坚决拥护。 木华黎病逝前,曾将他叫到床边,嘱咐他守护好她,一个是他此生最敬爱的兄长,一个是他深藏内心多年的人,他红着眼睛点头,并将其视作比生命还重的承诺,昨日的誓言还在耳边回响,却忽然间失去所有的意义。 斗志瞬间幻灭,安铎在她的目光中重新平静下来,他七窍流出黑血,瞳仁逐渐失去光泽,身体早已撑到极限,他终于彻底绝望,面向着她,自腰间抽出佩刀,“来不及了,第一次见面时,我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他提起全身力量,干脆利落地割断自己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大殿外雷暴滚滚,里面却死寂一片,一束闪电照亮了周太后的脸庞,靛紫色的地毯上躺着几十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酒水混着鲜血泼洒满地,素白的纱笼在随风摇曳,那塔氏王族几近全灭,周太后一直盯着安铎的尸体,目光最终落在他袖口那片轻盈的雪羽花上,她落了一滴泪。 花谢了。 她起身走下台阶,一步步来到安铎身边,伸出手慢慢握紧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掌,安塔尔,她在心中默念着这名字,那个暗暗为她采来雪羽花的少年、那个永远沉默寡言的男人、木华黎最疼爱的弟弟,死在了她的手中。 三日后,妥欢帖睦尔向南朝递交国书,周国无条件投降,向南朝俯首称臣,所有子民都将在三个月内撤离都思城,她将带领他们回到草原深处的故乡,永远不再回来。 “战争结束了。” 她站在佛宫前向臣民宣布,所有人都瞬间为之放声痛哭,满脸憔悴的士兵浑身颤抖,仿佛是一下子失去支撑,又仿佛是终于重获新生,他们跌撞着摔在暴雨中,近乎发泄的嘶吼响彻大街小巷。 周太后立在城楼上,抬眼望向风雨飘摇的前路,僧侣们无声地站在她身后,随着诸王陨落、王朝更迭,周国所有权力收归她手中,自这一刻起,所有的罪与罚、过与错、投降的屈辱、王朝的衰败、历史的批判,都将由她一个人承担了。 第163章 天下英雄(一) 紫宫政变彻底颠覆了周国政治格局,三十七位亲王、世子被毒死,鲜血染红宫殿,曾经叱咤风云的黄金家族从此名亡实存,权力从顶层开始崩塌,急速土崩瓦解,周国从此转向女主政治,君权神授,长生天佛教逐渐走向鼎盛。 妥欢帖睦尔这个名字首次被载入历史时,就与血色政变紧密相连,冥冥之中预示着她那注定波澜壮阔、沐浴血火的一生。 对于军事国家而言,战争失败势必导致内乱,演变到最后,全盘崩溃与军事政变是必然。 大厦将倾之际,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为过去的人承担罪责,带领余下的人寻找出路,妥欢帖睦尔正是这样一个人,她以一己之力将残破不堪的周国从灭亡边缘挽救回来,在她的带领下,草原诸部全部放弃抵抗,向南朝称臣。 她从站出来那一刻起,就已经接受历史的归罪,丈夫、亲人、政敌全都已死去,万人争夺的权力最终属于她,整个世界的腥风血雨也将由她一个人去面对。 赵慎接受了她的降书,三月,两国正式停战,同一日,上百万氐人残部开始沿着贺兰山—阴山古道往回迁徙,目的地是他们歌中所唱的那片遥远的家乡,这场长达三百多年的侵略之旅,因野心与欲望而起,以数百万人的黯然梦碎而告终,眼泪已尽,魂断渭水,只剩下沿途支拄的尸骸,还将向旅人一遍遍讲述这段往事。 对汉人而言,这一刻是北伐的终点,而对氐人而言,这只是他们归乡的起点,前路漫漫,千难万险,在踏上那片早已难辨方向的水泽时,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前方将要面对的是怎样可怖的风暴,他们唯一能相信的只有那个人,她是神女,也是圣母,她承诺会带他们回家。 妥欢帖睦尔立在荒芜的山坡上,风吹起她的衣袂,间杂着清越声响,她身着一袭茶白色走服,这是氐人传统服饰,层层叠叠的素银缠绕在腰间、臂间、脖颈间,拨动时仿佛流泻着皎洁月光的水浪,又仿佛迎风凋零的银盏花瓣,在最外面的肩膀上,披下来一长条皇族紫绸,满绣的佛家万字符熠熠生辉,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神权。 那一个逆光而立的背影,与长生天佛教中的菩萨轮廓一模一样。 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一阵苍茫的歌声,她的眼神波动了下,望着那支正缓慢行进的队伍。 “敕勒川,阴山下。” “天赐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 歌声一起,泪水涌出眼眶,队伍中无数人纷纷回头,她听了很久,“走吧。” 氐人退出汉域,烽火台历久弥新,一段三百年的故事由此谢幕,参演的各方告别历史舞台。 * 李稚收到周国正式投降的消息后,下令军队原地驻扎,此地正好距都思城中轴线一百里,不算近但也不远,李稚一直没有继续前进。 霍玄道:“殿下不立即进驻都思城吗?” 李稚道:“不急,我们在此地等候大殿下,待他先入城,我们随后再跟上。” 霍玄的眼神有几分意外,玉泉战役在火药的助力下打得摧枯拉朽,相比之下,赵慎那边则慢了不少,所以军队也落在他们后方。 如今周国全面投降,都思城已是囊中之物,李稚大可以直接进驻城中,那可是首先夺下敌人首都的功绩,自古以来就流传着先夺帝都者为王的言论,唾手可得的皇图霸业,他竟是不为所动吗? 赵衡与赵乾虽为手足,却自幼分离,多年后才双王重聚,兄弟情谊竟是如此之深,这让霍玄有些意想不到,“殿下胸中有丘壑,只是将士们历经艰险才来到此地,个个都望眼欲穿,怕是等不及了。” 李稚望他一眼,“等得及。只要等的人是对的,等多久也心甘情愿,不是吗?霍将军。” 霍玄道:“也是,三百年都等下来了,不急于这一朝一夕,那就愿与殿下一同,恭候一位天下共主了。” 李稚别开视线,霍玄忽然望向一旁的谢珩,谢珩正读着周太后的降书,眼眸波澜不惊,似乎早就料到李稚的决定,并不置一词。 霍玄想了想,不再多提,又说:“听说氐人贵族最后聚在一起,商量着要火烧王城,与我们同归于尽。” 在座的武将们闻声都笑起来,没见到烈焰焚城,真是遗憾一桩。想也知道,如今的氐人拿什么跟他们同归于尽?自从三路大军逼近王都,氐人统治者已经完全精神错乱了,春秋大梦做的太久就不愿醒来,那把火一旦真的烧起来,最终也只能烧死他们自己。 李稚在收到周国政变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与谢珩讨论过,紫宫政变看似是周太后联合僧人毒死众亲王,夺得战争指挥权,但最深层次的原因仍是战争持续失败,氐人厌战情绪高涨,底层士官已经不愿再为贵族流血牺牲,周太后借助僧侣牵线搭桥,得到军队上下的一致拥戴,下毒、屠杀、正名,那是一场从下至上的血洗。 对统治者而言,最重要的从不是威权,而是人心。 失去人心,失去一切,载舟覆舟,顷刻之间。 如今氐人名义上是撤离王都,实则为仓皇北逃,战争已全面告败,哪怕这场迁徙注定死伤无数,他们也不得不北上,否则一旦南国三路大军攻入王城,他们将连最后的投降机会都丧失。 脚下已无立锥之地,故乡又太过渺远难以追寻,留给氐人的只有一条生死茫茫的前路,绝望感覆顶而来,他们需要一个意志坚定、头脑清醒,并能替他们承担一切的首领,只有这样的人才有机会带领他们走出荒凉的草原,重新寻得一丝生机。 遥想当初,野心勃勃的亲王们用黄金、粮食、女人等战利品许诺时,举国臣民都为之疯狂,而今方知,一场不义的战争,一个错误的选择,要用一代人的生命去抵偿,再用数代人的苦难去修正。 对北上的氐人而言,死亡之旅才刚刚开始,这道铭刻在所有人身上的伤口将在今后的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内持续流血,成为一整个民族最刻骨铭心的伤痛。 死者长已矣,生者永悲戚,他们终于清醒过来,却已经太迟了。 赵慎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给予氐人一个投降的机会。汉阳战役是三大战中持续时间最长的,也是总阵亡人数最多的,他亲眼见到数十万彻底绝望的氐人能爆发出怎样的战斗力,他们毁灭自己,也摧毁别人,人世间最深刻的悲剧、所有不能直视的黑暗在那场战争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而今战争已经胜利,没必要让南国将士再做无谓的牺牲,哪怕只是一人。 李稚自然支持赵慎的决定,妥欢帖睦尔的降书很快会传遍大江南北,北伐胜利的消息将迅速点燃整个王朝,失落三百年的疆域被重新收复,这片土地将迎来真正的天下之主,他将率先奉之为王,亲眼目视他登临万人之上。 他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太久,除此之外再无他念。 谢珩比谁都更懂得李稚的心思,所以当霍玄发现自己劝不动李稚,转而往他身上投来注视时,他什么也没说,李稚不在乎所谓的首功之名,他志不在此。 傍晚,众人陆续离开,李稚心情愉悦,一抬头却见霍玄正望着谢珩,等霍玄与众将一齐退下后,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群背影,“我总觉得霍玄对你的态度,”他别过脸看向谢珩,“很不一般。” 谢珩道:“是比旁人更尊重些。” 李稚摇头,“不止,他在意你。这是一种自己人与其他人的区别,他将你视作自己人,别人都是其他人。我记得他夜间时常找你闲谈?” 谢珩道:“偶有一两次。” 李稚的眼神不动了,“聊什么?” 谢珩一下子的确没回想起来具体内容,“也没有什么。” 李稚道:“他从不找我夜聊。” 萧皓本来还站在一旁,听着听着好像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忽然转身出去了。 李稚看了眼自觉消失的萧皓,重新看向谢珩,“当初在玉泉城时,他也主动递信给你,在这军营中,他只信你一人。”他慢慢拧眉道:“你说他会不会是倾慕于你?” 谢珩道:“他不敢。” 李稚不解。 谢珩道:“小殿下生性霸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相信他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李稚原本只是想同他开个玩笑,没想到被一句话就给反杀了,“……别这么称呼。” 谢珩看上去也不在意,只是望着他,鸦羽似的眼睫下倒映出一片温柔光影。 李稚似乎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说的是霍玄。” “我知道。”谢珩停了下,“幽云毕竟有功于社稷。” 李稚感慨道:“他像他的鹰,渴望一飞冲天,翱翔于九霄,纵横于天下。”他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谢珩道:“再等等吧。” 李稚道:“那下回他若再找你,你要同他说清楚,你已是我的人,不容觊觎。” 谢珩似乎笑了下,“好,我会告诉他,我已心有所属,再难理会他人。” 李稚一直看着他,心中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何诗中君子总要以香草美人自喻,“今晚留下来吧。”他伸出右手,按住他的手臂,“我也有话想对大人说。” 谢珩望向一个方向,李稚察觉到异样,也随之回头望去,突然一愣。 裴鹤立在不起眼的角落中,脸上没太多表情。 走慢了。 李稚显然没搞明白他怎么在这儿,在他的注视下,裴鹤转身往外走。 屋中静了片刻,“这……”李稚下意识想收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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