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欣喜。 陈行辰心里明白,眼前的谦谦少年的算学本事绝对远在他之上,显露出来的不过冰山一角。 “某还听闻,裴公子闲时有读《九章算术》,将心得书写成稿,在下冒昧,不知可否借阅一二?”陈行辰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第一次见面便要人家的读书心得,此事太过冒失了。 明知冒失而为之,可见其对算学之道的痴迷。 大抵是怕裴少淮拒绝他,陈行辰又言:“若是不便,在下改日拜帖,再登门与裴公子探讨,我在岳麓书院抄了些古籍回来,裴公子兴许能用得上。” 裴少淮笑道:“哪有甚么不便的,陈公子拿去便是。”从书柜里取出一沓文稿,交予长舟包好。 府学里不少人都知晓裴少淮书写算学心得,却只有江子匀借阅过,其余人毫无兴趣。 在唯文章论才华的大庆朝,陈行辰钟情于算学,十分难得。裴少淮从不是敝扫自珍的小气人,不管出于结交的考虑,还是出于纯粹的学问交流,裴少淮都不会拒绝。 陈行辰接过方布包好的书稿,郑重道:“他日再登门答谢裴公子的赠阅。” “深感荣幸。” …… …… 这日,林氏拿着一封信,笑盈盈来到英姐儿的闺房,言道:“你三姐又托人传信出来了,你看看。”似乎信中说了甚么值得高兴的事。 单是听到竹姐姐的信,英姐儿已经足够高兴了,她欢喜接过信,一阅,满心欢喜地哭了出来,泪水止都止不住,扑在母亲怀里道:“竹姐姐在宫里那么难还时时念着我……” “傻丫头,你们姊妹素来感情好。”林氏哄英姐儿道,又言,“那此事就交由你来办罢,你可要用心去操持,办得周全些。” 英姐儿认真点点头。 原来,七月上旬有一批女宫们承恩自宫中出来,荣归故里。这里头有一位官姥姥,原是大兴县人,入宫数十年,家中已经破败无人,出来后暂时无处安身,竹姐儿便让家里人提前替官姥姥打点一套小院子,选几个好的奴仆,照料官姥姥一二。 “官姥姥”是宫里的一种俗称,指的是后宫司药司的老女宫们,她们四五旬,原出身医学之家,谙方书、医药、脉理,掌医方药物之事。 宫内虽有太医院、御药房,可太医是给贵人们看病的,女官、宫女、宦官们若是得了病,只能求诊官姥姥。 岁月悠长,有些官姥姥的医术日益精进,后妃有些不妥总不好寻太医,亦会由官姥姥们来料理。 这次出宫的这位便是如此,是尚食局下的六品女史,任司药一职,称为田司药。 …… 竹姐儿与这位官姥姥的相识,还得从数月前说起。 那日,竹姐儿领着几个宫女到尚食局找官姥姥看药,竟是田司药亲自出来接待的她,叫竹姐儿都有些诧异,心里揣摩田司药是不是有甚么打算。 这宫里头毕竟无利不起早。 后续竹姐儿又来了几次,皆见到了田司药。田司药在宫内风评极好,对谁都是温温和和的,属于那种十分安分的女官。 竹姐儿却觉得田司药内有乾坤。毕竟光靠一手医术和不争不抢,是上不到六品司药这个位置的。 从田司药“无意透露”的只言片语中,竹姐儿明白了田司药的目的。 田司药出身医家,是家中长女,家族想谋官医之道,故此将她先送入宫探路。谁料才过数年,田司药的两位幼弟在行医途中染了恶疾,双双离世,其父心怀愧疚,心有郁结,两年之后也走了……原本的殷实医家被族人吃了绝户,家破人亡。 田司药心如死灰,在宫中一干数十年,白发换青丝。 既已了无牵挂,何须再出宫?她平日里经常捐香火钱和维修尼姑庵,打算人老无用时,若是宫中不容了,出来也能有个去处。 近来她却有了旁的想法。原是她打听到族里有一对年幼兄妹,父母、祖父祖母皆已离世,也被吃了绝户,无人肯养,如今过得十分艰难。 已经平静了数十年的田司药,心间风涌浪起,或是怜悯这对兄妹,或是年老寻根,她动了心思——她想把这对兄妹记在大弟二弟名下,把昔日田家再撑起来。 亦或者还有其他私心、打算。 可难就难在如何出宫,纵是皇后一时把她放了出去,甚么时候人手缺了,又下旨将她召回,都是常有的。 田司药知晓裴若竹在皇后跟前正当红,便想借裴若竹之口,把她的情况在皇后耳边透露几句。 这日,田司药又对裴若竹道:“皇后娘娘素日里是个极心善的,若是知晓我的苦楚,想必会通融一二,容我出去养老。”再过一个月就要拟定出宫女官人选了,田司药也有些急了。 可裴若竹哪里敢答应她,宫中最忌讳的就是插手人事任免,她虽受皇后喜爱,却不是皇后的心腹,岂敢在皇后面前耍小心思。 只怕帮不到田司药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裴若竹想了想,言道:“田司药身边常常带着那个四旬女史,医道似乎颇得妃嫔们肯定,我见她出诊许多回了。” 田司药不明白裴若竹为何说这个,道:“她算是我的徒弟,已经得我九成功夫。” “皇后娘娘重视人才,岁末考核在即,她若能施展医道才能,司药的位置便有了后备人选。”裴若竹提醒道。 田司药当即意会,心里有了新的主意,笑道:“皇后娘娘观摩时,还请裴典言帮着美言几句,我那徒弟是有真本事的。” 裴若竹应了下来,道:“说几句实话,不妨甚么。” 一个月后,田司药的名字出现在出宫名单之上,皇后恩准其来年七月出宫。 作为答谢,田司药介绍裴若竹认识了些人,说道:“老婆子我只能做些穿针引线的事,想必以裴典言的本领,很快就能融贯其中。”宫里头有张看不见的网,隐秘难寻,田司药带着裴若竹撕开了其中一角。 好事做全,裴若竹知晓田司药出去后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于是又做了个顺水人情。 况且,她一直知晓四妹妹对医道药理求知若渴,岂能错过此等良机? …… …… 五月下旬,院试在即,裴少津已经准备就绪,只待贡院告示报名。 这日,他抽出半日陪沈姨娘到庙里进香许愿,聊表沈姨娘思女心切。 上香完毕,从庙里出来,万般不巧,叫他们遇见了那个李水生李三郎。 那李三郎亦不知好歹,冒冒失失上前来与裴少津搭话。沈姨娘不识得李三郎,还以为他是裴少津的同窗,裴少津便在小娘耳畔低语了几句,沈姨娘当即色变,眼神中多了鄙夷。 裴少津将小娘送上马车,才极不客气同李三郎道:“你好不要脸,明知我不想见你,你还上前搭话做甚么?” 旁边无人,裴少津说得直接。 李三郎脸上羞惭,又辣又烫,支支吾吾道:“听闻三小姐入宫为女官了,可有此事?” 又补了一句:“那事是我家做得不对,人小甚微,确是有迫不得已、为难之处……” 裴少津没有任其解释下去,打断李三郎的话,道:“蹬鼻子上脸,你愈发不要脸了。我姐姐与你本就没有甚么,只不过一面之缘而已,如你这般说,好似与你有甚么纠纠葛葛一样,岂不是败坏我姐姐的名声?” “法子有千种万种,偏偏你家叫主母上门相看,阴阳怪气,我母亲也把话说清楚了,你怎么还这般不要脸地三番五次打听我姐姐的事?” “甚么迫不得已有为难之处,说得好似你的为难是伯爵府强加的一般,好没有道理。即便真有伯爵府的原由在里头,如今早就撇清楚了,你们家再不用为难,也无需迫不得已,岂不是美哉?你来是想讨甚么说法?” “莫不是你还有甚么贪想?从前你没本事娶我姐姐,如今你觉得自己就有本事了?你有能耐护得住她?若是醉了就回家好好喝一盅,在路边发甚么疯?” 一番话说得李三郎脸红耳热,本就支支吾吾,此时更是噎在嘴里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本想说他考得了功名还留了京,至今没有说定婚事,盼着三小姐从宫里出来,再次到伯爵府求娶。 他的一腔心意足够真诚,他以为。 裴少津最后说道:“既然是错过的事情,你心里有愧,你就自己想法子消除,总追着我们家,想让我们替你去了心里的愧疚魔障,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说法。” 言罢,甩袖离去,上了马车。 马车里,沈姨娘望着气得满脸通红的儿子,眼中凡是露出了几分欣慰,轻言道:“小时候总是害怕你性子会随我,胆怯怯的,如今你去读书了,愈发明事理懂是非,再也不是那个只会低头的小包子了。” 第47章 第 47 章 六月中旬院试正场那日, 裴少淮送津弟到贡院参加考试,一路顺利,未曾遭人恶意拦截, 也未曾失了笔墨。 贡院前街上,来往马车不停,都是前来送考的人家。 徐家的马车先一步到了, 裴少淮、裴少津上前与徐言成会合。 小言归吵着跟过来,说要亲自送长兄、津小舅入院考试,不料半道上迷迷糊糊又困着了。等他伸伸懒腰醒来时, 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 车帘外天已大亮。 小言归腾地坐起来。 “醒来啦?” 是淮小舅。 小言归揉揉眼, 问道:“大哥和津小舅都已经进贡院了吗?” 裴少淮点点头, 道:“这个时辰,估摸着监临官已经放出首题了。” 小言归一下子泄了气, 嘟囔道:“都怪我昨夜太过兴奋没睡好, 反在车上困着了, 耽误了正事……” 裴少淮觉得好笑, 揉揉小言归的头,道:“还未轮到你考试, 你为何兴奋得睡不着?” “正是因为还未轮到我, 我总有些好奇在身上。” 果真是小孩子心性。 裴少淮带着小言归,在贡院前街找了家茶馆,要了些精致点心和一壶茶, 打算在此等言成和津弟考完试出来。 两篇文章一帖诗, 裴少淮猜想他们俩应当会赶在放头牌前交卷, 毕竟“快”也是院试的评卷标准之一。 申时一到, 贡院南门打开, 厚重的门板发出低鸣,随后是近百名考生依序走出。 裴少淮在茶楼上,远远便认出了徐言成和津弟两人,他们提着考篮徐步走来,言成的手左右比划,说得眉飞色舞。 看样子考得应该都不错,裴少淮让长风下楼去引他们上来。 徐言成一坐下便说道:“少淮,果真如你猜的一般,赵督学出的还是小题,两篇经义题目只取了‘君子之守’和‘思无邪’,倒是帖诗题出得偏一些,出的是‘东山高卧’,若不是数月前听少津同我介绍过‘东山高卧’的典故,我怕是也要会错意……真是险之又险。” 东山高卧,非登高望远之意,也非高枕无忧之意,而指隐居安逸自得其趣。 这个赵督学在院试里出这样闲情雅致的题目,也真是有趣,果然是翰林院里的老学识。 “那你们应当是稳妥了。”裴少淮高兴说道。 言成、少津轻点头,几人开心打道回府。 月末,院试放榜,言成、少津高居榜上,少津得了第二,言成则得了第三,院试案首是一位年近三十岁的老童生,厚积薄发,两篇文章写得极为精炼老道,拔得头筹。 继裴少淮之后,伯爵府又添一位少年秀才郎,且名居前列。 凡事若只得其一,兴许是运气使然,若是一而再,不免叫人更关注些。 民间有言,一家能领两份廪膳就算祖坟冒青烟了,这般说来,景川伯爵府两个小子照这样发展下去,恐怕是祖坟要冒火了,当然这是玩笑话。也有人酸言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总之,沉寂已久的景川伯爵府着实在勋贵圈里传名了一阵。 …… 景川伯爵府和锦昌侯府之间来往频繁了许多。 陈行辰读了裴少淮的书稿之后,收获颇丰,以往许多深思难解的算法,撕开一个角后,陈行辰窥一见全,寻到了诀窍。 沉迷且舒畅。 裴少淮也从不藏私,除了那些过于超前的算法、奇特的格物不便透露外,但凡《九章算术》涉及的,知无不言,倾囊相授。 这日,裴少淮在茶楼里品茶,来了一位老仆人,衣着低调却是绸料子,一瞧就知是某个贵人的贴身随从,奴随主贵。 “给裴少爷问好。”老仆人恭敬行礼道,“锦昌侯爷请您过去叙话。” 陈行辰的祖父? 裴少淮只曾与陈行辰来往,锦昌侯莫名找他叙话,或是兴致使然,或是与陈行辰相关。 雅阁内,案上檀香烟雾一柱而下,再弥散到各个角落。 “小子见过侯爷。” “不必拘礼。” 陈侯爷慈眉善目,对裴少淮十分和善,先是与他寒暄问候裴老爷子、老太太,才说道:“我今日寻侄孙来,是有求于侄孙。” 解释道:“你与行辰相熟,应当知晓他对算学的痴迷近乎废寝忘食,近日得了侄孙的指点,本事更是突飞猛进,我等感激不已。只是,科举道上毕竟以文章见高低,他若是想为官还需遵从八股制文……可他如今的心思不在做文章上。” 裴少淮一听,意识到自己疏忽了。 世人尊崇八股文章,锦昌侯府若是个计较的,岂不怨他把陈行辰带偏了?钻研算学在这世道里可不算甚么好事。 裴少淮面露惭色。 “侄孙千万别误会,此事与你无关,我并无半分怪你的意思。”陈侯爷急忙说道,“行辰自幼是个甚么性子,我是知晓的,我亦想让他当个无忧少爷,可他明明一身的聪明才智,若是止步于秀才,不免有些可惜……我便又私生了些念头,盼他再往前走一步。” 又为难道:“可他从小在外长大,掐手一算,与我共处的日子不过数月,我若是训他、说教他,只怕让他误以为我阻拦他钻研算学,离了祖孙感情。” 最后才道出目的:“这段时日京都里都在传,景川伯有一对好孙儿,都是少年秀才,侄孙更是夺过案首。侄孙善于算学,又能兼顾八股文章,想必有自己的心得,你与行辰又是同窗好友,兴趣相投……不知侄孙能否替我劝说一二,与其分享心得。” 贵为侯爷,能在一个后辈跟前如此谦言,陈侯爷是真心诚意的。 可见其爱孙之切。 劝人的事并不容易,因为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本就是难的,裴少淮理应拒绝,但他答应了,因为跟前的人是锦昌侯。 和陈行辰结交,裴少淮没有旁的私心,但和锦昌侯府结交,他可以有私心。 京都城里这么多勋贵,锦昌侯府规矩清白,无疑是个极好的选择。 裴少淮言道:“小子自然是肯的,只是……” 未等他说完,陈侯爷就言道:“他若能听进去自然最好,听不进去也是性子使然,侄孙不必有后顾之忧。” “那小子就试试。” …… 九月授衣,府学放假,让学子们回去准备冬日御寒的衣物,假期足有半个月之久。 裴少淮放假在家,陈行辰拜帖伯爵府更勤了。 “有了淮弟这套法子,甭管甚么奇形怪状的田地,都能轻易量算出其大小,再往前进一元,计算土方也能应用此法。” 只不过交流了半个时辰,陈行辰收获满满,喜于言表。 裴少淮成闲聊之态,佯装随意问道:“我有个问题,行辰兄痴迷于算学,自诩是实践派还是理论派?” “甚么实践,甚么理论?”陈行辰不解其意。 裴少淮解释道:“若是研习算法,是为了将所学用于治国救民、造福一方,譬如衡算土方、修建水利、天工造物,当属实践派。若只是为了探索其中奥妙,满足知欲,则当属理论派。” “原来是这个意思。” 陈行辰思忖了好些时候,才道:“九章算术本就取自民间趣事,几经巧解、推算,才总结出算法,由此可见我是更钟爱实践派的。再者,大丈夫在世数十载,活一人易,养一家也不算太难,若是能帮到千人万人,则是大福泽……倘若有机会,我也愿自己所学能造一方福泽。” “那行辰兄单单钻研算学是不够的。” “此话怎讲?”陈行辰一下子来了兴致,又猜测道,“莫非淮弟也要同我讲文章至上那一套?” “自然不是。”裴少淮摇摇头,说道,“今日只说算学的实践派和理论派。行辰兄若是要当理论派,只需埋头苦学就行了,学得越多乐趣自然越多,可问题是行辰兄想当实践派,绝非埋头苦学可以成事的。” 裴少淮吊足了陈行辰的胃口,叫他愈发好奇。 “请淮弟赐教。” 裴少淮继续道:“咱们不妨用算学的法子来设想,其一,假若行辰兄是个平民百姓,虽有一身的算学本领,却只能用来讨价还价,某日被酒肆掌柜发现才华,顶多也不过是个算账的,是不是?” 陈行辰本想驳说可以进官府协助官老爷,可一想到平民百姓岂有门路可以进官府?只好点头认可。 “其二,假若行辰兄家中有些产业,一家人过得殷实,行辰兄的算学本领则可以用来行商致富。等到生意越做越大,把银子匀给穷人……这兴许也算福泽?” 陈行辰摇头,道:“不成不成,一人之财养众人之乐,只会斗米恩升米仇,不得长久。” “其三,假若行辰兄身为勋贵之后,身有秀才功名,也就是眼下的光景,即便不继续科考,也能借家族之势到国子监当个荫监,出来之后自八品做起,一身的算学本事恐怕更无处施展了。” “为何?” “当不了主事的,哪里有说话的份。”裴少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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