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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用来指代清凉台那座泼天富贵的煊赫门庭,但在某些场合,它也可以用来指代一股势力,这股势力有个从古沿袭至今的专属名称:京梁门阀。在如今的梁朝,这两者已经完全画上了等号,所以也不用担心对方会错意。 元帝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哀伤,“前一阵子忽闻谢晁过世,我心中剧痛,哭了两日眼泪止不住。老太傅是位忠厚长者啊,我想起他从前他入宫觐见先帝,我那时仅仅五岁,拿着本《春秋集检》去向他问字,‘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谢太傅耐心地同我讲了字,我问书中这个人他为何见到地上刚长出来的薇草会哭,太傅说:因为他看见薇草想到了自己的家乡,而他却不能回去。我听完之后便哭了,老太傅说这孩子是天生的圣人,牵着我去见了先帝。” 元帝说着话又红了眼眶,赵慎却是一脸无动于衷,这人天生心肠冷硬不像正常人,自己的祖母昭懿太后去世都能照旧飞鹰走狗,何况死的不过是个谢家人。他安慰了一句,“人死不能复生,陛下不必太伤心,” 元帝长叹一声,“谢老太傅怕是最后一个为汉室尽忠死节的良臣了,如今竟连他也走了,我又失去了一位良师。” 赵慎表面上听得认真,袖中的手却把玩着靠近拇指根处的绷带,拨来又拨去,“谢太傅是个好人,不过其他谢家人可就不一定了。我听闻谢晁死后,各姓士族纷纷入京吊唁,名单列出来洋洋洒洒占了大半江山,雪花似的哨鸽飞进了盛京城,十三州郡的长官放眼望去竟全是谢氏的门生。有客有客,亦白其马,东南的孩子们唱着这歌长大,他们以后能不能分清这天下到底是姓赵,亦或是姓谢?” 这话说的实在大胆放肆,连正沉痛着的元帝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别人不敢说,臣眼中却揉不下沙子,君为臣纲,他们忘记了为人臣子的本分,就要有人来提醒他们。”赵慎说着推了杯子直接起身,他抬手对着元帝行礼,“今日进京,臣见金吾卫身披白素戴礼花,自古只听闻过臣子为君守节,没听过君主为臣子守节的道理,金吾卫失了皇室禁卫的尊严,臣实觉得陛下不该对谢家人宽纵至此。” 元帝盯着他瞧,他注重养生,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但这一刻却抽了下眼角。 赵慎迎着他的视线,一脸平静无波。 过了不知多久,殿中才终于响起一道低沉叹息的声音,“这番话,还真的只有你敢说。” 元帝并没有发怒的意思,他好像又从君王的身份中抽离出去,变成了那个清心寡欲、躲在皇宫中逃避世事的道士,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又变得平和,抬手让赵慎重新坐下。 赵慎坐了回去。 “你能说这样的话,我听了心中其实很高兴,至少还有你愿意对我说实话。只是不要去外面说,传到外人的耳中,又不知要生出什么样的风波来。”元帝沉默了会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怕谢家,但我不怕。山中两虎相斗,谁先恐惧谁就输了。”赵慎直视着元帝,“我不会怕,陛下也无须忧虑。” 元帝深深地看着他,眼中有着些不易察觉的欣赏,终于他轻叹道:“终究还是令谨最深得我心,你的父亲、叔叔、还有你那些扶不上墙的堂弟们,他们全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一个。”元帝说着又笑起来,“这世上的事情可真麻烦啊,要我说,索性不如他日咱们二人结伴上山修道去,不再理会他们了。” “我不去当道士,也不去种地,我要养上一千匹马,践踏死这世上所有狼子野心。”赵慎的声音轻飘飘的,他仿佛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去,慢慢地转着手里的琉璃杯子,冰冷明艳的光彩照在他的脸上,他看向元帝。 殿中静了一瞬,元帝看着眼前这个慢条斯理说着话的年轻子侄,那一瞬间,影子投在纱笼上,他仿佛看见一匹嗜血的猛兽在仰头嗅着无形的血腥,它有着毒蛇的瞳仁,鹰隼的利爪,狮子的獠牙,它在黑暗中耐心地寻找,在角落里安静地窥伺,等待着□□的那一刻。这是国之重器,也是国之煞器,元帝莫名想起赵氏供奉在上元神宫中的那柄不祥之剑,开刃必见血,不是劈向敌人,就是砍向自己。 元帝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寒意,他们真的能够握住这把刀吗? 身后的纱笼中忽然传来一阵东西倒地的声响,元帝回头看去,“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打扮成道童模样的小太监立刻伏跪在地,脸色惨白。 “回陛下,是道祖像坠地了。” 今年九月份时,江州府尹杨庐送了一副道家先祖李耳的画像入宫,从落款以及脚注来看,这画乃是五百年前晋中名画师吴道冠的真迹,吴道冠夜游洞庭湖,忽见一艘小船停在江心,船上有个衣袖当风的老人,两人谈笑一夜,天将亮时吴道冠从睡梦中醒来,看见一只白鹤徐徐飞过江心,他这才意识到昨晚遇到的那人原来是道祖李耳,他回家后作了这副著名的道祖画像,被认为是道教圣物。 那副画像一直挂在崇极宫,刚刚却忽然震落下来,元帝一听脸色骤变,匆忙起身朝着后殿走去,“怎么做事的?”他喝退那群抖若筛糠的黄门太监,弯下腰从地上毕恭毕敬地拾起那副珍贵的画像,轻拾去上面的尘埃,“真是亵渎神灵!罪过,罪过!” 待画像重新悬挂好,一直默诵着《太上无极心经》的元帝这才稍微缓和了神色,他扭头吩咐黄门:“这三日我不服食水,留在这殿中打坐告罪,你们这帮蠢物不必进来伺候了。” “是。” 赵慎刚刚跟着元帝进来,他抬头看向那副尊贵的道祖画像,又看了眼元帝,元帝头戴着香叶冠举着三炷香正朝着道像举拜,洞彻的烛光中,那张乍一眼看去年轻白净的脸上,原来也爬满了无数皱纹。 元帝想起赵慎还在,缓和了声音,“你先回去吧。” “是。”赵慎隐去眼中的光。 赵慎离开皇宫,他没有骑马,改坐了马车,那匹凶神恶煞的黑骊驹气宇轩昂地跟在后面。赵慎支着下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一路上没说一句话,忽然无声笑了下,带着些嘲讽。 前面是朱雀街,大雪落满了朱雀台,赵慎抬起两指揭开帘子望了一眼,眼神平静。 元和二十三年春,愍怀太子娶了卫家独女卫文君,第二年两人诞下长子赵乾,皇长孙三岁识千字,七岁辩文理,见者无不称奇,从长相到性格,他与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实在是太像了,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还有那双漆黑的眼睛,清澈仁和,说话时生出光来,让人想起落着桃花的镜湖。 愍怀太子非常喜爱这个儿子,给他取名乾,寓意是太阳,泽被万物、光芒万丈。他上哪儿都带着这个儿子,骑马、打猎、访客,父子俩形影不离,他为他请来全天下最好的老师,教他识文断字,又教他治国安邦之术。太子妃说小孩子听不懂,太子每每就笑着说:“我解释给他听,他都听懂了。” 那时朝堂庙堂风云诡谲,但太子府中始终风平浪静,赵乾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皇长孙,母亲总是担心他会被溺爱惯坏了,但他却完全没有沾染纨绔的习性,十岁时他和太傅在望江楼中坐而论道,一向不苟言笑的太傅季少龄感慨道他与他的父亲小时候一样,是个仁慈优雅的孩子。 愍怀太子自焚而死,太子妃将两个孩子托付给故人,送走孩子前,她微微颤抖着手,摸着长子的脸对他说,“保护好你自己,还有你弟弟。” 赵乾含着眼泪点了下头。 赵乾让黄门太监季元庭带着两岁的弟弟离开,他独自一人跟着接应的斥候来到黄州,在那里他见到了母亲所说的那个可以信任的人,出乎他的意料,等在那儿的不是他外祖父家的人,而是他的四叔,广阳王赵启。 下着滂沱暴雨的夜林中,浑身是血的赵乾坐在马车上,手中抓着黑色的缰绳,与前来救他的人对峙。 “你的母亲她……” “死了。和父亲一起在朱雀台自焚而死。” “你的弟弟呢?” “也死了。” 对面的人深深地叹气,“跟我走吧。” “窝藏罪太子遗孤,这可是送命的事情,四叔为何要帮我?” “我与你的母亲……”对方像是仔细地斟酌了,“是故交。” 赵乾盯着对方看,他并不信任对方。 “我会为你安排好一个新的身份、一张新的面孔,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孩子,广阳王府的世子。” 十五年过去,言犹在耳。 马车迟迟地行驶过长街,绑着绷带的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赵慎垂着眼沉思,一整块漆黑的瞳仁泛着点幽光,像淬火的金。 过了会儿,他又想起另一件事,眼神柔和起来。话说那孩子怎么会出现在盛京?不得不说,确实吓了他一大跳。 元帝赵徽此人,虚伪、愚蠢、堕落、毫无用处,但他曾经有句话说的很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是骨肉血亲。 赵慎记得他当初无奈之下将弟弟交给黄门侍郎纪元庭,后来这两人就丢了音讯,直到三年后,一封来自京州的密信忽然通过旧的暗哨寄到他手中,他收到信后立刻暗中带着四个大夫去了一趟京州,当时他十五岁,身边危机四伏,做这事冒的风险极大,甚至很可能会丧命,他本不该留下任何痕迹,可当他听说那孩子的病情后,他实在不放心,没忍住站在门口张望了两眼,谁料那孩子竟然看见了他。 好在纪元庭很快随机应变,说他是神仙,那孩子病得迷迷糊糊,也真的相信了。 他仔细地打量着那孩子,他长大了一点,五官长得像母亲,其中眼睛又像父亲,那是他的手足,是他的血亲,他们身体中流淌着同样的血,身上背负着同样的宿命,他们同血同源,一脉共生。 他那一刻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父母留给他在这世上仅剩的、也是最重要的东西了,别的他一样都没保住。 他转身离开时,那孩子忽然出声喊他,那一瞬间,他心头涌上无限酸楚,却不能说一句话,他抽出身上携带的笛子,抬手吹了支曲子,一直到那孩子睡了,他才低声问季元庭,“他如今叫什么名字?” “李稚。” “好名字。” 第18章 谢珩从尚书台出来后,他没有回谢府,对裴鹤道:“去一趟国子学。” 李稚上午得罪了广阳王府,回到国子学后一直心绪不宁。他在盛京待了快小一年,有关赵慎的传闻也听了不少,盛京官员一听见这名字脸色就变,用来形容他最多的几个词是:滥杀无辜、喜怒无常、残暴嗜血。 正常人做事没这样的,赵慎是真的随心所欲,对他而言杀人如吃饭一样随便,物以类聚,围绕在他身边的鹰犬也都是些恶棍、疯子之流,这帮人早就声名在外。 这种人一般不会对小人物的得罪耿耿于怀,因为大多当场教训完了,不太会专程寻仇,除非是得罪狠了,为了一件黑色的衣裳应该不至于。对这种疯子毫无办法,李稚只能告诫自己留个心眼避开他,真有第二次他怕是没今日的好运气了。 这次真是多亏谢珩出手相救,李稚心中正想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登门拜访。恰好贺陵此时不在,李稚作为学生起身出门帮老师接待客人,一走进庭院他看见对方愣了下,“谢大人?” 刚刚他还想着的人,这会儿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谢珩问道:“你老师出门了?” 李稚回过神来立刻道:“老师上午出了门,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大人您怎么来了?”又道:“大人您快请进。” 话音刚落,正巧贺陵慢慢踱回国子监,他站在堆雪的牌坊下,望着不远处那有几分熟悉的背影,“谢中书?” 谢珩闻声回头看去。 四方的堂屋中。 琥珀色的挂席卷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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