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没看透这位小大人,甚至觉得自己一开始就理解错了。 二十七公看着酒瓶子,琢磨着裴少淮方才一杯又一杯的斟酒,不缓不急,又想到裴少淮年纪轻轻,他自言自语唏嘘道:“纵他是个大奸,也应是个枭雄,值了。” …… 深夜里,齐同知的齐府里,线人匆匆入府求见齐同知。 线人凑至齐同知耳畔,低声把刚刚打听到的消息传报给齐同知。 “什么?”齐同知神色一凝,手里把玩光滑的两个核桃坠地,噔噔滚向桌底也顾不得捡拾,他把住线人肩膀问道,“这是从何处探来的消息,是否可信?” 新上任的这位裴知州,竟是内阁阁老的得意门生。 线人应道:“是京都来的两位商人说的,说辞有差,但意思是一样的,八成没得跑。” “那明日审讯时,我可不能为齐家那些人说话,以免驳了这位阁老门生的脸面。”齐同知踱步说道。 照打探的消息来看,这位裴大人有些背景在,倒更像是外派混个“实绩”,以便回京重用。 齐同知又道:“所幸还未撕破脸皮,还有挽回的余地。”接着冷笑感慨,“苦苦经营数十载,却也比不得‘门生’二字。” 一颗核桃悠悠滚到他的脚边,被他一脚踢开了,滚进了床底。 …… …… 翌日,尚未到开堂的时辰,双安州衙门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不单单是齐家堂的族人关注审讯,城里包家的,南安城陈家、沈家的,都有人前来围看。 今日的审讯结果,关乎到双安州日后的走向,也关乎到各个姓氏家族的存亡绝续。 齐氏的年轻人们挤在最前面,面露怒色,目露红光,仿佛一声之下,就能在公堂上闹起来。 时辰到,裴少淮上堂入座,一敲镇木,喊道:“开堂!” 威武声中,三十余名白发苍苍的犯人被押上公堂,齐氏族人声声喊着“某某叔公世伯”,几乎要冲破衙役防线,涌到公堂上来。 二十七公怒斥了一句:“回家撒泡尿照照自己几斤几两,再来闹事,都消停些。” 齐同知和齐氏族长坐在堂下,一起陪审。 齐族长与二十七公对视,眼神无声交流着——事情已成,齐族长眼中惭色愈浓。 包班头当堂禀报逮捕时的情况,又读了供状。 裴少淮严声问堂下众人:“方才所读供状,你们可认?” 堂下无声,表示默许。 裴少淮又问:“你们可还有冤屈要伸?” 仍是无声。 接下来只看裴少淮如何宣判了,场下众人神色各异。 “齐大人。” “下官在。”齐同知起身作揖,对裴少淮的态度很是恭敬,还恰到好处地带着些笑脸,与之前的态度截然相反。 裴少淮说道:“你来读一读大庆禁海令,再读一读大庆律如何宣判。” “下官遵命。” 裴少淮如此安排,相当于问齐同知的宣判意见,齐同知原可以避重就轻,圆滑处置众人的罪行,却见他一副正义凛然、刚正不阿的模样,诵道:“大庆立法,寸板片帆不许下海,船有双桅者,当即严捕之,船上所载一律以番物论,正犯者俱发戍边卫。若是船载违禁货物下海,与番夷买卖,一律视为潜通海贼,同谋聚结,正犯处以极刑,全家发边卫充军。” 字字铿铿。 禀言道:“大人,下官以为,若要论处,还需再仔细搜查搜查船只,看是否携带有违禁货物,才能下定论。” 有没有违禁货物,这还不是看怎么搜查。 处置“通奸者”可比处置“下海者”的功绩大多了,齐同知这是暗示裴少淮可以再“加一加”功绩。 他的话刚刚说完,堂外几个破鞋狠狠扔了过来,正正打在齐同知的脸上,留了红印又沾了泥巴,齐氏族人用闽语啐骂道:“狼心狗肺的玩意儿,往日的钱财全都喂到狗肚子去了。” 恨不得上去手撕了齐逸。 其他姓氏的百姓,见此亦觉得寒心。 齐同知擦了擦脸,又吐了吐沙子,掩下冷漠神情,再次带笑向裴少淮禀道:“大人,大庆推行保甲,以城内街巷为准,十家编一牌,每甲管十户……这保甲制,齐族长更是熟悉,下官以为由他来诵读更合适。” 这是要小事化大,还有诛心。 十户连保,敢有发现私自出海而不举者,一家有犯,十家连坐。 齐族长脸色刷白,又惊又恨又惭,他上前跪下,声泪俱下,说道:“知州大人,适而可止吧,若是不够,便把我算进去也成。” 事情发展好似像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控制。 堂外更是乱声阵阵起。 裴少淮一击镇木,陡然安静下来,谁都看不出裴少淮是个什么态度。 “捕快班头。” “卑职在。” 裴少淮问道:“船上可有两桅?” 包班头揣摩了好一会儿,应道:“船上有两处断杆,卑职不知是不是帆桅。”他能帮齐家堂的,也只就这些了。 “既是断杆,便算不得两桅。”裴少淮又问,“船上可有铁器?” 包班头听后,当即知道自己刚刚答对了,又应道:“船上并无寸铁。” 裴少淮这才击打镇木,依旧严声,道:“事情了然,本官已经查明,想来九龙江水外推,渔民百姓江中捕鱼,一个不慎漂到江口外,也是常见的事,实在不必小事化大,虚张声势。”他把事情简单定义为渔船不小心漂流出海,而非私自出海行商。 又言:“齐家堂还是要注意一些,忠义孝悌,岂能让一群老者上船出江捕鱼,不成体统。” 堂内堂外众人哑然,那种忽上忽下的心情,叫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且转弯也太快了些,山路都没这么弯。 这位小大人这么判案,就不怕被人弹劾吗? 裴少淮端端官服,准备退堂,突然想起一件事,补充说道:“对了,把昨晚的酒菜钱交了,各户各家再领人回去……一码归一码,不能混为一谈。”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裴少淮已经挥挥衣袖从侧门离开了。 他没有急着宣布开海,但依旧判了众人无罪。 第167章 第 167 章 裴少淮宣判众人无罪, 退堂离去,可堂外百姓脸上并不见喜色——知州大人不肯收这份“功绩”,游弋在浯屿外的商船怎么回到同安城? 午后, 各家各户皆交来酒饭钱,把牢中的老人领了回去, 唯独二十七公“赖”在衙门厢房里不愿意走, 嚷嚷着要再见知州大人。 捕快们不得已,只好把情况报给了裴少淮。 裴少淮闻讯, 又去见了二十七公, 笑吟吟问道:“老丈是觉得衙门的酒菜比家中好, 想留在这里多吃几顿?” 又言:“多住几日倒也无妨,只不过这饭钱、房费要照数记着……我这州衙里穷得很呐。” 二十七公开门见山问道:“知州大人昨日不是说审讯过后, 齐家堂的船只就可以从浯屿返航同安城了吗?” 这是怕裴少淮反悔。 “老丈何须这般急?” “其他事可以不急, 唯独吃饭的事, 耽误不得。” 于是乎,裴少淮当着二十七公的面, 唤来包班头,先言道:“临近夏日, 九龙江河水大涨,水流湍急, 又值双安州百姓下河捕鱼的时候,渔船常常随河水流至江口之外, 被误认为私船行商。如此反反复复, 实在耽误州衙功夫、精力。” 又风轻云淡缓缓道:“本官以为,九龙江口外岛屿众多, 盛产鱼虾, 实在不必以入海口为界, 限制百姓捕鱼,也免得州衙里的兄弟每日出船辛苦巡逻。这样罢,从今日起,双安湾外,从九龙江口到浯屿一带,皆属百姓捕鱼水域,平日略作看守即是,不必再日日巡逻防范了。” 意思是,只要商船能安全回到双安湾里,把船桅拆下来,佯装是渔船,则不必再担忧官府的围捕。 双安湾外,裴少淮暂时作不得主,但双安湾里,是他说了算。 裴少淮下令道:“把本官的话传给徐通判,叫他撰写文书,张布示众。” “卑职领命。”包班头应道,欢喜之意溢于言表,快步离去。 这双安州里,不只齐家堂的商船躲在浯屿没回来。 “知州大人果然说话算话。”二十七公承诺道,“但有知州大人这一番话在,齐氏族人有所衣、有所食,必定奉知州大人为尊,绝不给州衙生事添乱。” “老丈是现在回去,还是用了晚膳再走?”裴少淮问道。 二十七公虽年至耄耋,又瘸了右腿,身子骨却依旧硬朗,动作利索。小老头当即端了端衣袍,起身准备往外走,应道:“老头子我现在就回去。” 紧了紧裤腰带,又喃喃道:“知州大人这里的酒菜,好吃是好吃,就是……有些贵了……”百姓过日子,能省一点是一点。 言罢,一瘸一拐往衙门外走。 裴少淮看着二十七公的背影,吩咐衙役道:“派辆马车送送他。” “是。” 几息之后,又闻衙役犹犹豫豫问道:“大人……这派马车收不收银子?” 裴少淮瞬时一愣,他“为官清正无私”的名声这么快就传开了?有些恼人。 “不收。” …… 黄昏至,该散衙了,除了当值的班差外,州衙里大小官吏陆陆续续离开。 裴少淮简略掇拾书案,换下官服,准备回家。 他路过齐同知的衙房时,看见齐同知负手在房内来回踱步,神色焦躁。平日里早早散衙回家的人,今日却走得最晚。 “阁老门生”是裴少淮特意放出的消息,但归根结底,是齐同知自己做出的选择。 裴少淮问了一句:“齐大人还不回家?” 齐同知闻声一滞,半晌才转过身来朝向裴少淮,脸上复杂的神色未能完全掩下去,有不解,有懊恼,有怨怼,唯独没有悔恨。 此时,齐同知已经想明白裴少淮身份不俗——若非如此,裴少淮岂敢当堂宣判私自出海者无罪,又岂敢大笔一挥,把整个双安湾划为“捕鱼区”? 要怪只怪自己习为故常、作如是观,总以为从京都降至闽地便是贬谪。 齐同知迟疑踌躇,终究只是挤出笑脸,应了一句:“回大人,手头还有些公务未做完,迟一些再走。” 裴少淮略拱拱手,作辞。 今日暮色甚浓,晚霞艳丽。衙门外原是安安静静的,裴少淮前脚刚踏出衙门,一群年轻人立马从街道两侧的小巷涌了出来,个个怒不可遏,一副要秋后算账的模样。 年轻人们手里的短棍都要举起来了,却见出来的人是裴少淮。 不是齐逸。 他们赶紧收手,神色讪讪,幸好有人反应快,赶紧领头齐声道:“给知州大人问好。”呼声中带着些小民的痞性,但也能听得出几分敬意。 显然,齐家堂的年轻人要找齐同知算账了。无怪齐逸躲在州衙里不出来。 裴少淮抬首望望天色,问道:“这个时辰,你们聚首在此做什么?” “知州大人到任后,此处清风最盛,我等在此纳凉。”有人机灵应道,顺便拍了个马屁。 “对,我们纳凉而已。” “大人不必担心,我等都是良民,不会闹事的。” 众人纷纷附和道。 这是齐家堂和齐同知之间的私人恩怨,裴少淮并不急着插手,略劝了几句就离开了。 翌日大早,裴少淮回到州衙,看到几个年轻人坐卧在巷子酣睡,鼾声叠响——齐家堂的年轻人们恐怕是蹲齐同知蹲了一夜。 果然没有闹事,“纳凉”纳了一宿而已。 而同安城渡口外,不少“渔船”昨夜趁着夜色归来,大批的粮食、番物偷偷运回城内。 裴少淮打开衙房,刚刚坐下,便有衙役来报,说是齐族长齐誉求见。 “把人带来。” 齐族长没有齐同知那么“精明”,却比齐同知更懂审时度势,昨夜,他仔仔细细听了二十七公的一番话,一宿无眠,推敲斟酌。 这位小大人知晓齐家堂的船藏匿在浯屿,又恰到好处把浯屿列入“捕鱼”区域,就说明他做足了功课、做足了准备。 小大人不求财、不求人头换功绩,则必定另有所求。 裴少淮让齐族长坐下,叫人看茶。 “齐族长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 “之前是我眼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懂大人的一身正气,事后懊悔不已,今日特来致歉。”齐族长六十余岁,一改之前的态度,在裴少淮面前表现得很是谦卑,是个能屈能伸的,又言,“齐某人不才,甲子年岁几乎一无所成。不过,居于同安城内几十年,不管是城里城外,还是陆上海上,还算是通晓些消息、内情……若是对大人有用,齐某必定知无不言,坦诚应答。” 既然不知道裴少淮所求什么,干脆就一问一答。 齐族长以为裴少淮会先问齐氏有几条商船、做些什么生意、每年获利多少,诸如此类。 结果,座上这位年轻的知州大人,一张口问的便是:“齐氏商船载货南下,又负货归来,沿途凶险万分,是谁人为齐氏船队护航?” 齐族长沉思后,应道:“海盗。” 而非倭寇。 齐族长又道:“譬如明州、泉州等地,常有大姓人家亦商亦盗,以商养盗,又以盗护商,一来免得船队沿途遭遇倭寇杀人越货,二来防着官府出兵围堵。像同安城齐姓、包姓这样的小姓氏,若想出海行商,只得向他们交银子寻求保护。” 齐族长的话中,盗和倭分得很是清楚。 不单单是齐族长,当地百姓对于这两者,同样区分得很清楚。 “几成?” “五成。” 幸幸苦苦出海一趟,却要交出五成利。 随后,裴少淮又了解了外海都有哪些贼人头目,占据何处岛屿为生。 当被问及海贼与倭寇之别时,齐族长有些咬牙切齿,似乎回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他应道:“不少庆人走投无路,出海作恶,兴风作浪,大多是为一个‘财’字而已。而倭寇年年侵扰,生性本恶,杀人越货,烧杀掳掠,实在是万恶,绝非‘求财’而已。” 齐族长补充了一句:“倭是倭,贼是贼,即便都是作恶,也不能同类而语。” “本官省得了。” 可以见得,当地百姓对于岛上海贼的感情很是复杂。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半时辰,窗外日光大盛,已经午时时刻,齐族长起身告辞。 裴少淮起身相送时,想起衙门外巷子里那些年轻人,说道:“围堵在衙门外那些年轻人,还请齐族长劝回去。” 他并非为齐同知求情说话。 又言:“倘若出现袭打朝廷命官的事,本官也不能视若不见,总归是要处置的。” 言下之意是,齐家堂若想料理齐同知,还是想其他法子好一些,不要给州衙添乱。 “谢大人提醒,齐某必定妥善处置此事。” 于是乎,当日午后,齐同知谨慎观望、确认无人围堵之后,终于敢从州衙离开,回到府上。 然齐家堂的反扑远没有结束。 齐府管事上街购置粮食、日用,平日里对他敬重有加的小商贩仿佛换了一副嘴脸,不理不睬,一旦问价便开出天价:“十两银子一斤,管事的要几斤?” 刚开口理论,商贩们便嚷嚷道:“同知府要仗势欺人、强买强卖不成?” 齐府管事只能讪讪离去。 长舟正巧出来置办鱼肉果蔬,叫他全看见了。 长舟才刚刚跳下板车,便有几个小鱼贩提拎着鱼篓、虾篓迎上来,客客气气的,用蹩脚的官话说着简单的几个词:“张管事,刚捞上来,新鲜,要不要?” 长舟问了一句价格,样样都十分优惠。 二十来个铜板子,买了五斤虾,还送了一条鱼,满载而归。 …… 二十七公一事事了,同安城的商船也尽数归来。 白日里,同安城街上热热闹闹,商贩吆喝声一声盖过一声,许多人家推着板车出来购置粮食。 等到了夜里,商铺无灯,城内漆黑一片,却能听闻街上车轱辘声不断。 城外的林子里,临时搭起的集市,竟比白日的城内还要热闹。 这日,裴少淮唤来包班头。 包班头在裴少淮面前,依旧圆滑处事,但多了几分敬佩在,凡事应答前都要三思,不敢糊弄这位年轻的上司。 裴少淮问起包班头“做生意回乡”的那位表兄,道:“不知道包班头这位表兄可还在乡里?” 包班头深谙,表兄一介平民而已,哪里值得知州大人关注,大人既然问了,就说明他识破了表兄的真身份。 大人若真想逮捕表兄,何须折上一折?此时还是如实应答为好,包班头应道:“禀大人,还在乡里。” “本官要与他见一面,劳包班头安排。”用的是“要”字,不是“想”字,这不是跟包班头商量。 “卑职明白,这便去安排。” 第168章 第 168 章 包班头听命安排了饭局, 带“表兄”与大人相见。 双安州地处闽东南,既有山地绵延,又有河水蜿蜒, 还东临沧海,注定盛产山珍、海味。 茶笋山木饶遍天下,鱼盐蜃蛤匹富青齐。 并非虚言。 此时, 桌上菜已上齐,鸡汤汆海蚌汤汁清醇, 姜母鸭香气浓郁、色泽诱人,又有嘉禾屿经典素菜“半月沉江”……包班头备菜, 倒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一坛武夷山的窖酒已敲开封泥, 酱香弥漫雅间。 这样的佳肴美酒, 房内二人却全无心思,眉头紧锁,担忧之色露于言表。 “三哥, 我这般偷偷摸摸回乡,怎会冷不丁被官府注意到……官老爷是不是识破了我的身份?” 说话的人瞧着比包班头还要老一些,即便穿了一身新衣,也掩不住风吹日晒的肤色, 黝黑而粗糙。 明明身形孔武,一双手却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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